圖片故事丨冬日平城

稿源:南方人物周刊 | 作者: 姜曉明 日期: 2020-03-21

雪后的大同公園

圖、文? 本刊記者? 姜曉明

編輯? 方迎忠 鄭潔? rwzkphotos@vip.163.co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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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晨,我擠上一輛28路公交車,沿魏都大道,一路向北。大同古稱平城,曾是北魏都城。

車廂內(nèi)擠滿人,面前的座位上坐著一位老人,雙目微合,輕擊手掌,隨后又摘掉氈帽,用指肚敲打銀發(fā)稀疏的頭頂。兩站地后,他睜開眼,雙手抓著前排座椅靠背,吃力地站起身。他在原地隔著人群向前后門張望,遲疑著,似乎是在判斷哪個車門更近。我側(cè)了下身,示意他從后門下車。

我剛要坐在空座上,一個穿貂皮大衣的胖女人擠了過來,麻利地坐下。她從挎包里掏出一個軟塌塌的煎餅果子,大口吃起來。

我挪向汽車中部,食物的味道尾隨而至。

我探身用手套抹了抹車窗上的哈氣。馬路對面是大同工人體育場,這座建于上世紀60年代的環(huán)形建筑,幾乎淹沒在周圍落著厚厚灰塵的游樂設(shè)施中。摩天輪、過山車、旋轉(zhuǎn)木馬……或許冬季過后它們才會運轉(zhuǎn)。

等紅燈的車越聚越多,每輛車都冒著白色的尾氣。并排的一輛轎車里坐著一位穿灰色居士服的老人,枯瘦的手在捻動一串兒念珠。

哈氣再次蒙住車窗。乘客都沉默著,坐在車廂后部的人仿佛坐在觀眾席上,面無表情地看著前面的人。

我在清遠西街站下了車。

清遠門,進出古城的市民

古城墻就在東側(cè),這座2008年后修復(fù)的古城墻建于明代,是大將軍徐達在遼、金、元舊城的基礎(chǔ)上增筑而成。城墻下的護城河結(jié)了冰,上面覆著積雪。

我沿著城墻向大同公園走去。

公園的樹林里傳出高亢激昂的歌聲——《咱們工人有力量》,一群中老年人圍在布滿腳印的雪地上大合唱,雪光映得他們臉色蒼白。一個碩大的雪球躺在鄰近的樹蔭下,正無聲地消融。

一只棕腹啄木鳥在一株槐樹上躥上跳下,它用尖喙在凍硬的樹干上頻頻敲擊,借助聲音探尋食物。

我在公園中央的一座工農(nóng)兵雕像前駐足,在數(shù)米高的花崗巖基座上,三個人昂首闊步,仿佛要掙脫基座。

三位身披綬帶的老人在雕像下閑聊,前面的長桌上擺著一排登記簿,泛黃的封皮上寫著:離婚男(喪偶男)、離婚女(喪偶女)、外地男、外地女……

一個中等個頭的男人,走到我面前,問我是自己找配偶,還是幫父母找。他穿著款式老舊的棉大衣,腋下夾著平板電腦和兩本文件夾,他將其中一本文件夾攤在地上,里面密布著征婚信息和各色男女照片。

我走出公園。門口一側(cè)的人行道上,四個卦攤一字排開。

一個穿白裘皮大衣的女人坐在馬扎上,聽對面的老人為她占卜運勢。她從香奈兒手袋里抽出一支香煙,點燃后,狠狠吸了兩口,然后把兜帽罩在了頭上,煙灰落在地面的紅布上,上面寫著:“知過去,看未來。”

一個姑娘湊到我身邊,她剛從另一個卦攤算完。

“挺準(zhǔn)的,真的!”她很肯定地告訴我,“說我學(xué)歷不高,家境不好。你能看出我家境不好嗎?”姑娘的頭上束著一條多彩發(fā)帶,寒冷給她的臉蛋兒涂了兩抹腮紅。

我搖搖頭:“那未來咋說?”

“未來知道自己缺啥唄!”

“缺啥?”我搓著手問她。

“天時,地利,人和,我缺天!”姑娘睜大淺褐色的眼睛,確定不疑地說。

“你也算算嘛,感受一下大同文化,十塊錢,不貴。”她給我推薦了兩個算命先生,“那個準(zhǔn),那個也挺準(zhǔn)。”

一輛閃亮的黑色奧迪轎車停在路邊,下來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和一位像是他母親的女人,走向那個“也挺準(zhǔn)”的算命先生。

我謝絕了姑娘的好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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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華林新天地的肯德基,我要了一杯熱咖啡端上二樓。

樓上只有三名顧客。落地窗通透而明亮,天花板上的暖風(fēng)機呼呼吹著,我靠窗而坐。

斜對面坐著兩個小伙子,桌上擺著兩支白色小瓶,一個在熱切地說,另一個歪著頭將信將疑地聽,并不時拿起瓶子端詳。

一位頭發(fā)花白的老人坐在樓梯口,他扭頭盯著我。

兩個小伙子互加了微信,“是100吧?” “99塊8。”收款的小伙子道了謝,背著兩個大雙肩包向我走來。

“大哥,打擾下,去污產(chǎn)品您關(guān)注下。”他拿出黑色記號筆在一條綠毛巾上劃了兩道兒,然后拿出白色小瓶一噴,毛巾一搓,黑道兒沒了。

我擺手示意不需要。他卻從背包里不斷掏出一系列產(chǎn)品:清洗油煙機的、給皮衣上光的、洗內(nèi)衣內(nèi)褲的……

我扣上杯蓋,把臉轉(zhuǎn)向窗外,街角花池的灌木上綴滿艷麗的塑料楓葉,一群黑黢黢的麻雀炸著羽毛在灌木下啄食草籽。

推銷的小伙子走了,買產(chǎn)品的小伙子還在座位上。立在桌上的小白瓶仿佛兩根炫耀勝利的手指,他瞅著瓶子發(fā)了會兒呆,仰頭長噓了口氣。然后他站起身,套上脖套,戴上抓絨帽,把兩支小白瓶用力塞進牛仔褲的后口袋。

老人的目光仍在我身上。

我喝了半杯咖啡,起身離開。

“你這相機是徠卡吧?”經(jīng)過老人身邊時,他突然冒出一句。

古城墻橫亙在馬路對面,黑色的人影從城門內(nèi)進進出出。

圣誕節(jié)前一天,我抵達大同。平安夜的華嚴街充滿節(jié)日氣氛,商店櫥窗閃著節(jié)日彩燈,喧囂的音樂交織著嘈雜的廣告響徹街道,女售貨員頭上戴著鹿角頭飾,從店內(nèi)向外張望。街上卻行人寥落,只有穿著臃腫、套著熒光馬甲的清潔工走來走去。盡頭的華嚴廣場空曠無人,兩個瘦高的老外背著半人高的登山包,匆匆穿過廣場,消失在暗冷的街巷深處。

現(xiàn)在已近中午,在教場街的福興齋,我點了一屜羊肉燒麥和一壺奶茶。小飯館熱氣騰騰,坐滿當(dāng)?shù)厥晨?,水蒸氣在玻璃窗上流淌,一只波斯貓蜷在窗臺上睡午覺,身體輕輕地起伏著。飯館只營業(yè)到下午兩點半。在古城內(nèi),這樣有市井氣息的小館子已不多見。

福興齋,兩個喝酒的男人

離開大同前,我決定去看一看位于城南的善化寺。1933年秋,梁思成曾站在城墻上拍下它的舊影。善化寺始建于唐代,遼末被毀,金代重修,到了明朝,又進行了修繕。

沒有僧人,沒有香火,沒有游客,有的只是冬日的沉寂與建筑本身所展示的美。

善化寺山門前唱戲的老人。山門前掛著一副楹聯(lián):九百年風(fēng)云變幻寵辱不驚靜觀世變;七王朝歲月滄桑沉浮無意閑看人忙

建于遼代的大雄寶殿坐落在三米多高的臺基上,雄闊巍然,承續(xù)著唐剎之風(fēng)。殿檐下壘疊的斗拱粗獷拙樸,仿如一團團枯干的花朵,定格在盛放時刻。

步入殿門的那一刻,我仿佛一下子凝固了。我長久地佇立在大殿內(nèi)的五方佛前,佛像的金身上披著歲月的塵埃,身廓與容顏渾然于殿內(nèi)的幽光中。

一縷紫色斜陽越過三圣殿的屋脊,投在佛壇中央盧舍那佛的法相上,徐徐落下。

懾人心魄的靜默在大殿內(nèi)盤旋,一種毫無來由的感動涌上心頭。我的眼睛潮濕了。

走出善化寺,我抬頭望向天空,太陽消失了。一只灰喜鵲藏在檜柏中,發(fā)出一長串兒干澀嘶啞的叫聲。

城墻下運送花燈的車輛

平城籠罩在銀色的薄暮中,一臺吊車停在永泰門的城樓下,工人們正準(zhǔn)備往城墻上吊裝一只表情驚訝的粉色老鼠花燈,古都燈會為期不遠——此時沒有人能料到,千里之外的一場疫情正在向全國蔓延,燈會在除夕(開幕第五天)就被迫關(guān)閉。

末班車上的男人

夜燈下,等公交車的中學(xué)生

站在路邊的小男孩,他靜靜地看著鏡頭,沒有微笑,沒有躲閃,沒有好奇

集市上烤火取暖的攤販

命里“缺天”的姑娘與算命先生

圓通寺,在貨架前清點供像的年輕居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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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0期 總第810期
出版時間:2024年10月21日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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