演員丨劉歡 對于表演這事兒不能放松警惕

稿源:南方人物周刊 | 作者: 楊靜茹 日期: 2019-01-04

“我剛才的想法其實是有了分別心,這個分別心是——我想讓大家去看我——這個特別不好。你的初心是為了表演,是要演一個真實的人,那才是表演的本質(zhì)”

本刊記者? 楊靜茹 發(fā)自北京 /編輯? 周建平 rwzkjpz@163.com

圖/本刊記者 姜曉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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演員劉歡很念舊。在他位于北京東五環(huán)外的工作室里,四五米寬的電視墻上掛滿置物架,整整齊齊地擺放著他入行以來用過的所有劇本和通告單。

通過這些文件夾上的標(biāo)簽可以迅速還原出他這20年的演藝履歷:1998年出演第一部電影《莫妮卡》,后在各個劇組默默工作十余年,直到2013年憑借電視劇《小爸爸》中的齊大勝一角被當(dāng)年的“國劇盛典”評為“最佳新人”,才逐漸進入大眾視野,隨后貢獻了《離婚律師》中的“渣男”曹乾坤和《大軍師司馬懿之虎嘯龍吟》里敏感暴躁的皇帝曹叡。

早年間他的名字都是排在通告單的最后,之后逐步逐步往前走;劇本也從“只有一句詞”的一頁紙變得越來越厚。他習(xí)慣隨手在劇本上寫下自己對這場戲的態(tài)度或調(diào)整,“每次翻看,那個時候的畫面就呈現(xiàn)在眼前,我是在哪寫的,有沒有喝酒、有沒有通宵,那場戲演完是什么感受……”

2018年下半年,劉歡參加了表演競技節(jié)目《我就是演員》。這位章子怡起初“都不知道是誰”的演員一直走到了半決賽。最后離開前,他跟節(jié)目組工作人員要了一件寫著“我就是演員”的T恤掛在工作室墻上,旁邊擺著節(jié)目現(xiàn)場用的打板器。

《離婚律師》的導(dǎo)演楊文軍和劉歡相識八年,兩度合作,他說:“他真是特別熱愛這個職業(yè),N多年就干這一件事兒,有的人是我在做什么巴不得全世界都知道,他不是,他不用你知道,所以他也沒有那么多干擾,會全身心投入。”此前的合作中,楊文軍都會給劉歡提供寬松的施展空間,“他非常真,他的表演不是程式化的,是非常有生命力的,有無限的可能性?!?/p>

2002年,21歲的劉歡從中央戲劇學(xué)院畢業(yè),在劇組間漂了四年以后他曾放棄表演,一年后經(jīng)商失敗再次回來摸索出路。楊文軍說,“正是因為他有過人生的低谷,同時又是個不善表達和言辭的人,這些生活中受的委屈就都成了他戲里的力量,比如他的眼神就很出彩?!?/p>

這半年,徐崢的一句“好演員的春天到了”在《我就是演員》節(jié)目中被無數(shù)次重提,與這句宣言式的鼓舞不同,執(zhí)導(dǎo)21年的楊文軍對這撥“實力派”年輕演員的評價是,“他們剛開始會脫穎而出,接下來就要去悶頭苦干、去碰壁,只有沖破了框框,才能到達真正的頂峰?!?/p>

“劉歡就是這樣,他不用著急,就這么慢慢磨著,等他自己準備好了,機會來了,一下子就能出來。而且我覺得對于他來講,即使沒有大紅大紫,一輩子享受這樣一個工作也是非??鞓返摹!?/p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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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很清楚還是差那么一點點”

我在《我就是演員》里的第一段表演是《深夜食堂》(聾啞人馬克和他收養(yǎng)的小女孩告別的片段)。整個過程非常有戲劇性。原本我對表演挺有自信的,但是看到劇本時蠻驚訝,我不知道在舞臺上怎么呈現(xiàn)一個聾啞人。我們都知道在舞臺上臺詞是最大的優(yōu)勢,臺詞越多,吸引觀眾的視線就越多,當(dāng)你沒有臺詞的時候怎么辦?但是我又迅速回到了演員的本職工作:我剛才那樣的想法其實是有了分別心,這個分別心是——我想讓大家去看我——這個特別不好。你來的初心是為了表演,是要演一個真實的人,那才是表演的本質(zhì)。

劉歡與闞清子在《我就是演員》節(jié)目中

我就仔細看劇本,馬克是一個碼頭工人,他會讀唇語,所以我表演時視線一定是看對方的嘴;又因為他沒有條件從小系統(tǒng)學(xué)習(xí)這個,讀唇的反應(yīng)會慢半拍,這個節(jié)奏怎么把握?其實我是聽得到的哦。我就要強制告訴自己,我聽不到,要用眼睛看。

這種準備工作我做了很多,跟孩子的情感也培養(yǎng)得很好,從排練第一次、第二次、第三次、四五六七八九次,包括預(yù)錄,我的狀態(tài)都特別好,情感非常充沛、飽滿,我就認為OK了,這個片段我拿下來了。但是戲劇性的事就這么發(fā)生了,恰恰在晚上實錄的時候,我的那個狀態(tài)沒有了。孩子一上來喊我“馬克、馬克”,其實我現(xiàn)在說起來,感受都是很強烈的,但是在那一刻,我的內(nèi)心就沒有那么強烈。

我是體驗派,我所有的表演都是當(dāng)下最真實的反應(yīng)。如果那天我用技巧,完全可以把這滴眼淚擠下來,但是會變得特別假。如果一個演員你連自己都沒有感受到,怎么去打動觀眾呢?現(xiàn)在有些戲里演員哭得稀里嘩啦,但是根本沒有辦法觸碰到我,因為他自己心里都沒有顫動。

所以那場表演之后,我在臺上就一直喪個臉。其實上臺之前,工作人員都讓想想表演完了跟大家說什么,我之前也有想法,但是當(dāng)時我就覺得沒什么可說的,錯了就是錯了;我心里想的就是,怎么可以?怎么會這樣?臺上一分鐘,臺下十年功,沒有人看你在臺下付出了多少,觀眾有權(quán)利就看你臺上一分鐘最好的表演,沒有出來,你就是對不起大家。也有人跟我說你已經(jīng)演得很好了,但是我很清楚還是差那么一點點,在我自己心里這就是過不去的。

這次上節(jié)目讓我有了很深刻的反思,這些年做演員其實一直生活在很安逸的環(huán)境中:在劇組,沒有人會指出你的問題,拍電視劇大家都在趕時間,得過且過;演的時候如果狀態(tài)達不到,還可以說大家等等我,醞釀個十分八分的。很多時候就確實會陷入這種安逸中,沒有一面鏡子讓你真正看到自己的不足。

決定參加節(jié)目前我就想清楚了,這次嘗試就是為了讓更多人看到我的表演、糾正我的不足。不過真的參與進去了才知道自己心里顫巍的那個點,當(dāng)站在臺上被別人點評的時候,會有小小的、忌憚的東西在。但是對我個人來說,就要衡量哪個點占得更大,哪個點更小。包括平時有人讓我?guī)兔︿汭D,我都會說,“大家好,我是演員劉歡?!蔽矣X得演員是你的職業(yè)、養(yǎng)家糊口的營生,那些所謂光環(huán)都是因為你把角色演好了才得到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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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現(xiàn)在想想其實是看不到希望的,當(dāng)時就覺得有希望”

其實所有從表演中獲得的快樂、難過,還有現(xiàn)在對表演的愛,都是在過程中慢慢體會到的。

1998年我剛上大一,一個偶然的機會被選中演一個電影叫《莫妮卡》,那真是第一次,就想著什么都得嘗試嘛,在武當(dāng)山拍,十幾天就拍完了。出發(fā)前管同學(xué)借了一件羽絨服;在學(xué)校門口買了一條駱駝,怕去那地方?jīng)]煙抽,駱駝便宜勁大,一根可以頂三四根;就這么去了。

不演不知道,一演,天啊,自己門外漢到一定程度了,每天感覺就像受刑,把臺詞生硬地背出來,經(jīng)常演著演著就演到機器外邊去了。有一場很大的戲,我在比武場上練武,拍得亂七八糟,武行是香港人,就用粵語罵人……哎呀,真的很想找個縫鉆下去。當(dāng)時都沒有什么辦法能想,就盼著趕緊,什么時候能完。這件事兒對我打擊很大,再回學(xué)校比之前刻苦好多,每天按時出晨功,練臺詞,跟同學(xué)排練。“怎么別人行,我就不行呢?”我這人還挺要臉面的,我不允許別人再那么說我了,我一定要把這事兒做好。也是那次“傷害”,在我內(nèi)心里奠基了(一個想法):對于表演這事兒不能放松警惕。

最初入行的想法很稚嫩:學(xué)了一身本領(lǐng),是不是得出去找個門派比劃兩下?那是2002年,我們也沒有分配,沒地方上班,就變成了“北漂”。我住過平房,五平米,有個門,頂上有個窗戶,還沒有玻璃,冬天給我凍的。旁邊住兩個師哥,我們每天一起去跑組。

那時候太好玩了,八一電影制片廠在西邊,我們騎著自行車去,太遠了。那邊有幾個賓館,副導(dǎo)演經(jīng)常在那建組,組訊都在門上貼著,我們就敲門,“老師好,我們是哪哪哪的?!比思艺f,“啊,把資料放這吧?!蹦芊乓环葙Y料在那,就覺得自己多了一份希望。就這樣一直堅持了很多年。現(xiàn)在想想其實是看不到希望的,當(dāng)時就覺得有希望。

我們就跟《我是路人甲》里群演的狀態(tài)一樣,最高表演學(xué)府畢業(yè)也沒用,可能你在遞資料的時候,人家會多考慮一下,但是也就一下。劇組有金字塔的環(huán)境在,在老一派的人看來,這個行當(dāng)?shù)糜幸?guī)矩,當(dāng)時我們這樣的在現(xiàn)場是不可以帶椅子的,只能拎著一個小箱子,叫現(xiàn)場箱,能坐一坐。所以我到現(xiàn)在也是一個很有規(guī)矩的人。

那會兒演一個角色,就在自己簡歷上加一行,就算跑個龍?zhí)滓矊懮希磕甓歼€算是有進步。2004年,經(jīng)過重重篩選,我演到了一個男一號呢還。

我這個人不太會社會的那一套,也沒怎么爭取過什么角色,只能說如果有機會,你用用我。可能我爭取的方式是,我私下做很多功課,不能在表演上出任何紕漏。2005年我跟孔笙導(dǎo)演合作《明宮夕照》,我演一個太子,太子登基那場戲有四頁臺詞,都是文言文。我從進組第一天就開始背,吃飯也背,上廁所也背,睡覺前也背,早上起來睜開眼先把那個背了,到現(xiàn)在頭兩句我還記得非常清楚:先帝大行,朕以東宮之首,尊皇考遺詔,承登大寶,每思先皇德業(yè),自感德微識寡……開拍前,別人都說肯定出錯,結(jié)果半小時就拍完了,執(zhí)行導(dǎo)演上來拍我說,“這小腦瓜,好使。”其實大家不知道我在私下里做了很多功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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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很多東西不要只看眼前”

畢業(yè)演了四年戲以后,因為年輕、貪玩,再加上覺得很多東西跟自己想的不太一樣,也沒有辦法維持生計,我就選擇離開去做生意,結(jié)果被騙了,欠了一屁股債。等千瘡百孔地再回到這個行業(yè),所有東西都沒有了,雖然只走了一年,已經(jīng)不可能再得到之前能得到的角色。

我記得特清楚,我剛回來的時候,之前認識的一個導(dǎo)演的女兒過百天,我去了,一桌上坐的還算是玩得比較好的人。別人問我還演戲嗎,我說,“演,哥你后面拍什么帶著我點?!蔽移鋵嵤且粋€特別不愿意去低頭的人,這種話,特別難說出口。但是那兩年就是這樣過來的。也真多虧了這些人的幫助。有人可能會覺得,你憑什么不給我,或者你怎么給我這么爛的。但是你要想,人家不給你,你又能怎么樣呢?人家給了你,你就要記住,只有這樣你的路才能走得越來越長。

現(xiàn)在過來了再回頭看那段經(jīng)歷,我覺得特別好,好在哪?因為我那段的成長特別快,對人物、人性的準確性有了更深入的理解,這些在表演上給了我力量。而且在那一年里,我覺得社會上的很多人和事兒并沒有這個行業(yè)里的人純粹,大家好像看著覺得這個行業(yè)特事兒,但是真正做事兒的那些人真的都還是蠻純粹的。

老天依然很眷顧我。所有事情都是一個“yuan”,圓圈的“圓”也是緣分的“緣”。我跟文章很早就認識,2003年我倆演一個戲住在一個房間,感情很好,后來人家越來越火,我這人就是這樣,他太火了我就不會主動地(接近他),我怕別人說你貼人家,慢慢聯(lián)系就少了。等我再回來做演員的時候,跟馬伊琍演了一部戲叫《風(fēng)和日麗》,如果沒有我在那個戲里的表演,文章籌備《小爸爸》的時候老馬就不會叫我,就沒有齊大勝這個角色;如果沒有我跟小文03年那種兒時般的友情,我倆在劇里演哥們兒就不會那么順,像一個輪回一樣。還有,《風(fēng)和日麗》的導(dǎo)演叫楊文軍,之后他又找我演《離婚律師》,認識了吳秀波,沒有這個就不會有后面的《虎嘯龍吟》。所以很多東西不要只看眼前。

我覺得老天爺還是挺賞我這口飯吃的,讓我能開竅?,F(xiàn)在應(yīng)該算是開竅了哈哈,起碼我能夠在一個人物的維度內(nèi)行走,而不是只在人物的表層。我最想演出人物的真實性,越真實的東西越難演。我不想有固化的東西在。演完《小爸爸》之后,很多戲找過來都是齊大勝那種好男人角色,我說我能不能換一個,別人說不用,我就要你那種樣子,太好了。那劇本我都不用看,上句說什么,我都知道后邊要接什么,就已經(jīng)演到覺得,干嘛呢這是?特沒勁。吃老本有什么意思?你進入到這個行業(yè),不就是想體會不同的人物質(zhì)感嗎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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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演員不單單是用皮囊去演喜怒哀樂”

我拍軍師(《大軍師司馬懿之虎嘯龍吟》)的時候特別開心,演曹叡對我是個很不一樣的經(jīng)歷。曹叡的資料非常少,劇本上就那幾場,沒事兒老發(fā)火,為什么?只能沉下心來,去翻看歷史,我在拍攝的那七個月里,無時無刻不想著他,他的一生就籠罩在一個問題之下,就是父母不和,這導(dǎo)致了他的易怒、他的癲狂、他所有的情緒表現(xiàn)。

我以我的特質(zhì)進入他,用我的感受感受他,他發(fā)火時我會想如果這是我,會怎么發(fā)火,然后越演越順,角色就會進入你。那七個月中就是他逐漸在替換我,以至于演完曹叡,我許久都跳不出來,也很暴躁。

《虎嘯龍吟》劇照,劉歡與吳秀波

我沒法在本我和角色之間快速地跳進跳出,只能用這種最笨的方式,哪怕之后長時間走不出來,但是塑造他的過程中是開心的。這是表演最吸引我的地方,演員不單單是用皮囊去演一個喜怒哀樂,是可以往人的骨髓里去鉆的。我對人性特別感興趣。每個人身上都有人性的卑劣點跟閃光點,但這些是怎么來的呢?我特愿意琢磨。

表演是感性和理性的平衡,感性是嘗盡了人間的喜怒哀樂,才能呈現(xiàn)出相對完整的人物。而理性是現(xiàn)在很多表演缺乏的,就是你要知道這場戲要表達什么?這場戲的節(jié)奏是什么?戲中戲是什么?你要能夠跳脫出去,這是理性。

所以我會回看自己演的戲,以審閱的角度去看。因為我很清楚當(dāng)時演的時候要表達什么,那我看呈現(xiàn)結(jié)果時,就看和當(dāng)時想的有沒有偏差,如果有偏差,差在哪了,下回就會注意。比如曹叡,他去世前的那場戲,有三種人格轉(zhuǎn)換,我看了成片,發(fā)現(xiàn)最后那段轉(zhuǎn)換缺點過程。我這兩天還在想,怎么能處理得更好,哪怕節(jié)奏稍微抻那么一點點,只要……哎呀……(遺憾)

原來我特別不善于表達,但在表演上想法又很多,我就會跟別人說,“這塊兒不然你這樣吧,怎么怎么?!比思艺f,“憑什么?”現(xiàn)在可能年齡到了,我愿意去交流了,我會說大家一起聊聊,怎么樣讓這個戲更好。

每部戲當(dāng)中總有一些過場戲,這時候我就會想辦法,在不影響別人的前提下,去做得再極致一點。2018年上半年的一個戲,我演一個商人,別人問我,“你相信誰誰誰嗎?”我說,“我不相信,我只相信人性的欲望。”原臺詞是:我只相信金錢的力量。就這么細微的東西,感覺可能就不一樣了。

我在表演上只給自己打60分,我知道我的能力在哪,也知道不足在哪。做演員首先要修身,得有理解力,有認知,才有進步,就像這次上節(jié)目演《梅蘭芳》,聽陳凱歌導(dǎo)演講他對人物的理解,真是有味道。

作為所謂公眾人物,對我沒太大影響,該吃吃該喝喝,只是從上中戲就開始減肥,餓了快20年,沒辦法,吃這碗飯的。名和利是人的欲望,《梅蘭芳》里面說的,“這一生誰也逃不過你身上的紙枷鎖?!蔽矣X得這可能也是對自己的一個規(guī)范,有這個紙枷鎖,你會有方圓度。名和利來了,就去接受,但這是大家賦予的,要用更好的表演去回饋。

我有段時間特別困惑,因為每天都在一個別的角色中,那真的自我是什么呢?所以我就想做一個能真正認認真真感受生活和身邊人的人,能做點自己喜歡做的事兒。騎車能帶給我特別大的自由感,我們玩車的人說,“四個輪子承載的是生命,兩個輪子承載的是靈魂?!蔽矣幸慌_車,我買的時候就想,有一天我要騎著它去一趟西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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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0期 總第810期
出版時間:2024年10月21日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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