報道 | 陸川 變色龍最快樂

稿源:南方人物周刊 | 作者: 日期: 2018-01-03

陸川作品不多,甚至可以說很少,但幾乎每一部作品上映后都會成為熱議的話題,甚至引起爭議。作家王朔說陸川“老走險招兒”。

2015年10月,陸川導演的新作《九層妖塔》即將上映,距離上一部作品《王的盛宴》間隔了3年。陸川作品不多,甚至可以說很少,但幾乎每一部作品上映后都會成為熱議的話題,甚至引起爭議。作家王朔說陸川“老走險招兒”。

觀眾對陸川的定位和期待是“文藝片導演”,陸川說,自己從來不排斥商業(yè)?!毒艑友肥撬谝淮闻募兇獾纳虡I(yè)電影,投資過億。

陸川的父親陸天明是著名作家、編劇,1964年為建設邊疆從上海去了新疆。1971年,陸川在新疆出生,5歲時,跟隨父母舉家遷往北京。有評論說,童年的經(jīng)歷,讓陸川生命里有了抑郁、暴力和殘酷的特質(zhì),而且,這些特質(zhì)在他的作品里也非常明顯地存在著。

有人說陸川是富有質(zhì)疑精神的中生代導演,他在作品中持續(xù)探討關(guān)于環(huán)境、人性、生命的主題。

也有人因此說他是個機會主義者。

他說,做電影是件孤獨的事,需要不停地跟自己較勁、對話,沒有精力回應外部世界的褒貶。

做導演的這十幾年,電影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。他曾期望,若干年后有人提及他時,聽到的評價是:一個真正的電影人。現(xiàn)在,這個說法已然不夠,至于確切的答案,他還在尋找。


這是這個世界上最奢侈的游戲

人物周刊:《九層妖塔》算是你第一次拍商業(yè)片嗎?

陸川:嚴格意義上說是。

人物周刊:這種合作應該碰撞會很激烈吧?

陸川:有很多摩擦是毫無疑問的,拍一部戲,要把中間你罵過的人或者你吵過的架都羅列出來,那幾天幾夜也說不完,最后大家還是要看作品。

其實我更多地希望我的制片人是一個商人,因為我有可能改變不了我自己,我覺得藝術(shù)家必須跟商人合作才是合適的一個搭檔。

人物周刊:互補。

陸川:至少互相有約束。比如這茶,在你喝不出區(qū)別的情況下,商人希望越便宜越好;藝術(shù)家希望,最好是某一天早晨5點鐘,在下著大露的時候摘的那個茶尖,然后裝在一個筐里用一根扁擔挑著,不許坐火車、不能上飛機,步行運到北京,這是藝術(shù)家的想法。這種情況下就需要互相撕,然后才能合適。

人物周刊:聽說最近日本最大的視頻網(wǎng)站播放了《南京!南京!》,你當時聽到什么心情?

陸川:我還是挺高興的。當時拍這片子,國內(nèi)很多人在罵的時候,其實我心里一直有句話想說——這不是拍給你們看的,這是拍給日本人看的,或者拍給中國以外的人看的。中國有《地道戰(zhàn)》《地雷戰(zhàn)》和《小兵張嘎》這樣的電影就夠了。但是要說服中國以外的人相信南京大屠殺,你就不能僅僅是站在中國的人角度,這很重要。如果你上來就帶著天然的仇恨一個國家或者一個民族的態(tài)度去拍這個電影,一旦走出中國,就沒辦法說服中國以外的觀眾,更沒辦法抵達其實我們最想抵達的那個目標——日本。本身國外有些人對中國出來的文藝作品、聲音就帶著一種偏見和敵意,所以你必須得去用一種更普世的角度去做這個作品,但是那條路很難。我們做完這部電影后,雖然獲了很多獎,但是在日本只是做了幾場小規(guī)模的放映,所以這次能夠在日本的“優(yōu)酷”這樣的網(wǎng)站上公開放映,我還挺高興的。

人物周刊:你想把這部電影當成史料?

陸川:有時候出去跟日本朋友交流,他們對這事也都不知道,所以當時拍《南京!南京!》的時候,我在想,這個電影怎么能讓日本人看的時候信服,一下子能說服他,就是一個很簡單的想法其實,沒有想到出現(xiàn)這么多人在罵,所以我們對后來出現(xiàn)的反應是有點猝不及防。

人物周刊:說你美化日本人。

陸川:一直到現(xiàn)在還有人在說,那是一個漢奸拍的電影,說這個不對。一部作品面世后,你會對生活的社會、當下有一個深刻的了解,因為我們就生活在一個小圈子里面,比如攝影師曹郁,美術(shù)指導郝藝,還有高圓圓、劉燁組成的小圈子里,浸泡在那個史料里面,我們的想法基本趨同了,但整個中國的社會是什么樣,中國人對歷史什么看法,其實我們是缺乏認知的。

人物周刊:你剛說到的關(guān)于《南京!南京!》的拍攝想法,是不是當時面對電影審查的相關(guān)負責人就說過類似的話?

陸川:是的,這個是真心話。我大學上的是軍事外交這種學校,還真有點所謂的社會責任感。所以當時審查機關(guān)問,你為什么要拍這戲,那些話真的是脫口而出,確實是希望這個作品能夠代表一種聲音,能夠傳遞出去。其實中國電影管理審查這塊,我經(jīng)歷了十來年,4部戲,每部戲都磕磕絆絆,像《可可西里》也不是那么容易過的,《尋槍》是在公安部審了半年,所以我對這個審查體制是很了解的。我覺得它不是鐵板一塊。

人物周刊:你拍每一部戲幾乎都很艱難,有想要放棄的時候嗎?

陸川:我記得做電影宣傳的時候,他們說拍這電影多難多難,其實我對這個反應是持反對意見的。在我看來,拍每一部戲都很難,你老說自己難,真的有撒嬌的嫌疑,你知道嗎?我覺得不難,我覺得特好玩兒。你可以不拍,你不拍有的是人想拍,這是這個世界上最奢侈、最不可思議的游戲,是每一個人都想玩的。

人物周刊:拍電影的時候會有做將軍的感覺嗎? 

陸川:不是將軍,是國王。

我是一個獨立的導演

人物周刊:你的電影好像一直很關(guān)注宏大主題。

陸川:經(jīng)歷了《王的盛宴》之后,就是挨了那么多刀之后,我覺得在電影放之前說太多主題的事,這是一個坑,很容易掉到坑里面去。

人物周刊:過往的那些罵聲讓你怕了?

陸川:我覺得它至少讓我知道怎么去保護一個電影。作為一個導演,通過跟社會、跟媒體交流后才知道怎么生存下去,《王的盛宴》之前,我可能就不太知道怎么去跟媒體和公眾交流,你以為你說的每句話別人都會去聽或者相信。在《王的盛宴》之后,你會發(fā)現(xiàn)不是這樣的。

人物周刊:那是你想當然的結(jié)果。

陸川:那絕對是你想當然的結(jié)果。

人物周刊:幼稚了嗎?

陸川:對,我覺得那個經(jīng)歷幾乎讓我失去一切,我確實反思了很長時間。

人物周刊:失去一切,有這么嚴重嗎?

陸川:總的來說會有一個階段有這種感受。比如說你有很多項目,當時還雄心勃勃,以為可以去做,但是突然間可能就都沒有消息了。

人物周刊:大家對你沒信心了?

陸川:也不是大家,就是行業(yè),這些聲音會陸陸續(xù)續(xù)出來。

人物周刊:什么聲音,說陸川沒票房?

陸川:各種各樣的聲音,對。我覺得一個電影其實票房只是這個時代,就是你活著的當下是有作用的。當這個時代過去或者當生命結(jié)束的時候,票房紀錄是無法評價一部電影的。如果要探討《王的盛宴》在創(chuàng)意和執(zhí)行過程中間是不是和所有的商業(yè)元素相匹配,從這個角度說的話,我覺得它是有問題的,但是從電影本身來說,沒什么毛病。我們很真誠地拍了這部電影,可能表白的姿勢不對,然后遭到了全社會的鄙視。像我們這種從經(jīng)典電影時代過來的電影人,會覺得,你只要認真地拍了部電影,別人就應該認真地看,其實不是,別人覺得你這姿勢太嚴肅了吧,你怎么還穿中山裝呢,還立正,手指貼褲縫,裝的吧?炒作吧……全這路子。

人物周刊:對你是很大的打擊嗎?

陸川:我覺得經(jīng)歷了《南京!南京!》那種山呼海嘯的聲音浪潮之后,《王的盛宴》更多的其實是讓我反思,作為一個職業(yè)電影人要承擔的責任,在創(chuàng)作過程中你放棄了,比如電影工業(yè)時代到底需要什么樣的電影?市場的變化、觀眾的變化、觀眾年齡層的變化……這些讓我覺得是需要深度總結(jié)的。所以我看到比如說(王)小帥、老賈(賈樟柯),一批一批文藝電影導演,在市場上發(fā)出這樣的抱怨的時候,我知道,這樣的痛遲早會降臨到每一個從那個時代過來的導演身上,它不是一個人的痛,這是一代人的陣痛,是所有從文藝片時期、從作者電影思維過來的一些創(chuàng)作者的痛,這種痛會降臨到每一個創(chuàng)作者身上。(陳)凱歌不痛嗎?我告訴你,在這個時代只有變色龍最快樂。所有不太善于變顏色的人,都會痛你知道嗎?但這個痛都需要自己去反思,去反芻,然后自己去想一個突圍和突破的方式。

人物周刊:有人可能會覺得你和賈樟柯、王小帥他們的痛是不一樣的,在很多人眼里,他們屬于第六代導演,而你的表達一直是符合甚至是迎合主流價值觀的。

陸川:我覺得這就是一個坑其實。

人物周刊:誰挖的呢?

陸川:一直是別人給我挖的一個坑。在這個行業(yè)里,我對自己的話語的堅持,不敢說超過任何人,但至少跟所有正常的導演是一樣的,有一點我做到了——我是一個獨立的導演,我既不是誰的導演也不是誰的導演,就是自己的導演。從我進行拍第一部戲到現(xiàn)在15年,不管做哪部電影,我一直是獨立的導演,我只表達我自己相信的事情,這個很重要。

人物周刊:有人會覺得它在某種層面上是你的標簽?

陸川:這些話其實是帶有一種情緒的,如果要信這些你就別做電影了。要給人貼標簽很容易,但是作品會替作者發(fā)聲,我覺得我的聲音是獨立的,這很重要。沒必要為了讓自己的電影有一個獨立的標簽,就非得說幫過我的人是壞人,我不想這么說話。我反對任何意義上的強制,我比較討厭站隊。我有可能因為你說這句對的話支持你,也可能因為明天那個人說了那部分對的話,我也支持他,但我不會保證我一輩子支持你們,只要誰一舉旗我就對他敬而遠之,誰也別舉旗子。

人物周刊:會讓你產(chǎn)生警惕。

陸川:我對這些拉陣營畫圈子特緊張,我不太愿意,我就愿意散仙兒似的做自己的事,我也愿意跟你們交流,我也愿意跟他們交流,但我不想站隊。

人物周刊:你覺得委屈?

陸川:其實你往前看,比如像(馮)小剛,像(陳)凱歌導演,他們身后都扎滿了梭鏢和匕首,就像刺猬一樣在往前默默地走著。因為你是做文化產(chǎn)品的人,最后的評價能五五開已經(jīng)不錯了,那至少還有50%的人是向你扔匕首的,所以我覺得這就是一個行業(yè)特征。

當你經(jīng)歷了這一切,你會發(fā)現(xiàn),電影就像港灣,它提供給你的是一種最純粹和最安全的樂趣。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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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0期 總第810期
出版時間:2024年10月21日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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