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星 | 梅婷 人必須得有意思呀

稿源:南方人物周刊 | 作者: 本刊記者 鐘瑜婷 實習(xí)記者 張筆夢 發(fā)自北京 / 編輯 翁倩 日期: 2018-01-03

如陳明昊所說,梅婷看上去氣場挺虛,但內(nèi)心很有能量?!八且粋€很勇敢的人,這么多年你看著她挺踏實,其實她走得不是很穩(wěn),受過些磨難,只不過她都認了”

拍攝結(jié)束,梅婷主動和攝影師聊起攝影器材。這在明星里很少見,尤其女明星,多數(shù)關(guān)心的是片中的自己是否完美,但梅婷不是。她以前特別討厭拍照,“拍照片,簡直,太煩人了?!彼偸菧厝岬恼Z調(diào)突然使了點勁,像是說起某種令人厭惡的昆蟲。她更享受自己拿著相機,四處拍一些不認識的人,或者街景。梅婷不喜歡“攝影師非得給你拍得那么美”。事情微妙就在這——她的現(xiàn)任丈夫曾劍正是攝影師。曾劍常常拍她,“特別有意思,他不會說給你拍得那么美,有時拍得好胖,胖得都有褶子了,他也不幫我修,但他確實都給我拍得特美——另一種美,特別生動的美。”

采訪這天曾劍也來了,戴副斯文的黑框眼鏡,在一旁笑瞇瞇的,偶爾也端起相機拍。梅婷在拍攝電影《推拿》時與曾劍相識?!八谝淮未騽游沂窃诂F(xiàn)場,當(dāng)時我正在看秦昊演戲,看著看著,誒,那個攝影真好。我又看一眼秦昊,誒,這個攝影比秦昊還好看?!闭f著她笑了,笑聲像少女一樣圓潤。“秦昊動來動去的,機器一直跟著他,我看這個攝影師真是厲害,底盤太穩(wěn)了,他拍起來啊,那個節(jié)奏就像在跳舞一樣,他的機器跟演員的呼吸一起呼吸。他拍對話完全就是在創(chuàng)作,誰吸引他他就拍誰?!?/p>

兩人閃婚。好友、話劇演員陳明昊感慨,“‘合適’這詞都糟蹋他倆的感情了,在制造美的過程中兩人產(chǎn)生感覺,這特美好?!?/p>

在咖啡館聊天,梅婷看上去幾乎沒有戒備,多數(shù)時候她右手掌撐著半邊臉,身體一半往前傾給你講。說話悠悠的,思考時眼睛望向遠處,眉頭皺起來,在腦海里久久撈上一遍才有答案,不敷衍也不倉促。

她愛笑,不是娛樂場客套、僵硬的笑,而是真正爽朗大方的笑,暗示了她生來樂天派的性格,以及積累多年的修養(yǎng)。一笑起來,那雙大大圓圓、原本有些突出的雙眼,透出令人注目的光輝。她瀑布般的黑色長發(fā)襯得皮膚更加白皙,個子高大卻不壓人。我問她是否說過并不覺得美貌是一種優(yōu)勢,她又笑,“這話要被人罵吧?”然后說,“我確實沒把這個當(dāng)作條件。”

對梅婷來說,更重要的是有意思。她做有意思的事,以及和有意思的人在一起。

電影《推拿》劇照

執(zhí)拗

去年年底上映的《推拿》中,梅婷飾演有音樂天賦的都紅,都紅從小學(xué)鋼琴,在一場明明沒有彈好的演出中,觀眾報以熱烈掌聲。都紅無法接受正常人對盲人施與憐憫,徹底放棄學(xué)鋼琴。都紅的倔強像是梅婷身上的某一部分。她看了一頁小說就興奮了,馬上給導(dǎo)演婁燁打電話爭取都紅一角,通話時她緊張地捏著自己的下巴,直到下巴被捏青。

梅婷嘗試塑造出都紅的小勁。比如都紅的暗戀對象小馬說,都紅你真美。都紅嗆回一句:你才知道啊。在一場沙復(fù)明和都紅的對戲中,兩人長時間爭論后,都紅即興用南京話對沙復(fù)明說了句“這個屌人簡直煩死”,而后轉(zhuǎn)身離去,沙復(fù)明目瞪口呆。令她意外的是這句臟話被婁燁放入正片中?!吧鷦有浴薄勂鸾巧?,梅婷反復(fù)說起這個標準?!拔蚁M宋锊皇羌児δ苄缘?,不是一個工具。她有她的世界,立體、生動。”

盲人的世界跟普通人不同——盲人看事情比普通人還清楚。在梅婷對曾劍的好感還埋在心底時,同劇組的盲人演員韓織優(yōu)私下跟她說,我知道你喜歡誰。然后說出了名字。梅婷驚著了。盲人群體也有他們的等級標準。她給韓織優(yōu)介紹過一個男孩,兩人最終沒在一起,其中一個現(xiàn)實問題是:“兩個全盲的人生活在一起非常困難,她還是想找一個稍稍有視力的?!?/p>

這些年梅婷拍的電影不少,其中不乏小眾文藝片,《推拿》《透析》……事實上,每次接一個戲都會權(quán)衡良久,有時拉上陳明昊討論兩小時。她回憶起《推拿》的片段,興奮得仿佛還沉浸在戲里?!锻颇谩菲狈坎⒉蝗缫?,談起這事,她輕弱的聲音又有了力度,“它跟其他文藝片票房差不一樣,這片子排片就不好,我們都沒有滿足身想看的人。你完全沒有給《推拿》一個機會?!?nbsp;

對演戲她一直有苛求。她清晰記得前年電影《激戰(zhàn)》中自己的遺憾。有場戲她總覺著不對,當(dāng)時在陽臺上扇了張家輝一巴掌,“在扇他嘴巴之前和之后,還應(yīng)該有場戲,可我沒想到那是一個點啊,好遺憾啊,現(xiàn)在覺得太遺憾了!這個人物,狀態(tài)都對,但是她的魂兒呢?作為商業(yè)電影這片子是成功了,但作為演員,你永遠沒法彌補!”即便是電視劇,她對人物復(fù)雜性的塑造也有強烈的創(chuàng)作欲。她在去年很火的《父母愛情》中任女主角,3個月內(nèi)拍了30集,非常耗體力,更缺不了激情的支撐,“劇本寫得太有意思了!女主人公剛開始毛病特多,但在養(yǎng)大5個孩子后她就成熟了,變得非常包容。相反她老公變得軸起來?!?/p>

陳明昊認為,梅婷同樣有她的執(zhí)拗——她對戲有癮。文藝氣息對畢業(yè)于中戲的演員來說并不少見,但她甚少主動強化自己的文藝氣,更不會因此自我感動,“她不會說自己為藝術(shù)奉獻了什么,不去消費這種熱愛。但我看得到,她一直在做。從這個角度來講,梅婷就特別不像明星,她不去配合一些互相消費的游戲規(guī)則?!?/p>

自我

評價喜歡的人和事,梅婷總會拉長語調(diào)說——“特有意思”,有些調(diào)皮,也有好奇心。這種性情很大程度上源于父親對她的影響。父親是南京某部隊軍醫(yī),不刻板,開朗又好玩。家里那面墻無論被幼時的梅婷涂抹得多黑多臟,父親總會夸她:哇,畫得真棒!“人必須得有意思呀”,很早她就認定了這一點。她覺得曾劍算是符合這個標準,“特有意思,剛認識的時候他老給我背詩?!?/p>

青春期她個性中擰的一面顯而易見。1994年,在前線歌舞團跳舞的梅婷偷偷報考北京電影學(xué)院,結(jié)果部隊不給開證明,沒法考文化課。兩年后她堅決退役,考上了中央戲劇學(xué)院。96級表演班是有名的明星班,章子怡、袁泉、秦海璐都是她的同學(xué)梅婷又犟了一把,一年級為了參演電視劇《北方故事》就從中戲退學(xué)了。首部電影《紅色戀人》里她跟張國榮合演——這次,她又逃戲了!具體什么矛盾梅婷已經(jīng)想不起來,“我當(dāng)時就覺得,有啥了不起的,不就一個戲么,憑啥我要受委屈?事兒再大也大不過人?!焙髞碓倩厝?,大家都覺得她就是戲中“決絕”的秋秋。

2002年她的演技在電視劇《不要和陌生人說話》里上了一個臺階。她所飾演的梅湘南受家暴折磨的模樣太深入人心,以至于很少人記得梅湘南剛強的一面。這部戲里梅婷跟導(dǎo)演張健棟吵過架,因為一段臺詞有重復(fù),她跟張健棟說,“我就是不演?!睆埥澱f,“那你走吧?!彼谀遣蛔?,直到張健棟給她換了一頁臺詞。對那部戲她有異常強烈的激情,一次不小心撞到桌角,她興奮地跟攝像頭說,拍我拍我!另一回馮遠征穿著拖鞋的腳直接踩她的頭,屈辱感來得太真實,她一回賓館就狂摔東西發(fā)泄。

“許多觀眾認定她是那個苦兮兮的形象了。”陳明昊認為,《不要和陌生人說話》就像個盔甲,某種意義上保護了梅婷,但同時也是一種厚重的遮擋——妨礙了觀眾看到更豐富的她,而后來的電視劇也沒有幫助‘建立’梅婷,更多地是消費。梅婷自己也說,“每次我想建立的時候,往往被摁住。我身上原有的東西大家沒看到的,我想讓它生長出來。”

對梅婷來說,更好的自我生長空間是舞臺——同時她也更能掌控舞臺。屏幕上多數(shù)角色住著善良、溫柔、保守的梅婷,另一個“熱烈”的梅婷在話劇《我愛桃花》、《天堂隔壁是瘋?cè)嗽骸贰ⅰ度嗣嫣一ā防?,她變身風(fēng)情萬種的女人、張狂的瘋子、堅定的女革命家……

被動等待角色總有局限性。2014年梅婷和陳明昊成立蛇槃兔劇場,兩人推出首部作品《第二次別離》。Eurydice是音樂之神Orpheus的愛人,因為受到誘惑者的蠱惑,不小心墜入冥界,遇到了去世的父親……梅婷著迷于《第二次別離》,“有對撞、有反差的質(zhì)感。”舞臺上的她無需完美,而是穿梭于陰陽之間,跟靈魂對話,行超乎理智之舉。

陳明昊眼中的梅婷有怪異的一面,可愛,也危險。平時跟她開個玩笑,她從來不會扭捏,反而打鬧上了。

梅婷的邪跟Eurydice相互契合。劇中其中一個情節(jié)是冥王同意Eurydice重返人間,但未離開冥界前Orpheus不可回頭。兩人在臺上來回轉(zhuǎn)著,Eurydice突然忘記Orpheus身上的咒語,喊了一句“Orpheus”,丈夫回頭,兩人自此永生永世分離。陳明昊和梅婷探討Eurydice為何知錯故犯,達成的共識是,“Eurydice突然覺得,眼前這人不是原來那人了,可能是他沒變,她變了,總之你感覺不對,理智都拋在腦后了,就破了咒語。女神、圣女,也有不符合普世價值的內(nèi)在沖動。”

怪異、有力量的美更能打動她。曾劍和她去拍《第二次分離》的劇照,一路上聽著迷幻感特強的音樂,拍攝現(xiàn)場是一片樹林,踩下去全是蟲子和螞蟻,梅婷在上面飛奔。她特喜歡那照片,“很像我多年前在一幅畫里看到的女孩,她在林子里飛奔,頭發(fā)都是亂的?!?nbsp;

如陳明昊所說,梅婷看上去氣場挺虛,但內(nèi)心很有能量。“她是一個很勇敢的人,這么多年你看著她挺踏實,其實她走得不是很穩(wěn),受過些磨難,只不過她都認了。” 

特別慢,特別美  

扮演Eurydice也是梅婷尋找自我的過程。剛生完孩子的她想要思考生命的定位,“我得問問自己的內(nèi)心,你是誰,你想要成為什么樣的人。”在她的理解中,Eurydice沒有依附于婚姻,或是跟父親的關(guān)系,而是最終選擇了自己。梅婷自己呢?她想了想,“好在也沒有人強迫我做我不樂意做的事?!?/p>

梅婷“不是小女人”——她兼顧文藝事業(yè)和家庭。這場婚姻里兩人都非常自由。剛開始排演《第二次別離》時梅婷也放不下女兒,之后干脆整個劇組搬到她家附近,確認女兒安睡,她接著熬夜排演。有時梅婷剛從外地回來,曾劍端起相機就出差了,梅婷也不覺得不適。

陳明昊笑梅婷是可樂,“電視劇就是可樂嘛,隨時可以喝到?!彼麆袼纱鄤e演電視劇了,“年紀也不小了,最好集中精力做些好作品?!钡锋煤茈y做到。那種更極致的活法她心有向往卻無法實現(xiàn)。這也是她欣賞曾劍的地方,“他特遵從自己的內(nèi)心,然后又簡單。他用一種非常放松的方式保持他自己。我做不到他那樣,所以我看著他挺好的。我老想著要有一定安全感,可能因為我是女性,哈哈,我自己給自己找借口?!?/p>

陳明昊覺得,梅婷做事溫吞,總貓著在那弄。決定的事又有勇氣去實現(xiàn),遇到問題她也認,沒太多抱怨繼續(xù)干。

前些年她經(jīng)歷了不少坎坷。上一次婚姻也是一見鐘情:她埋頭吃蝦,根本沒注意他,沒料到他一直注視著她。沒多久閃婚了。接著兩人共同做的電影《阿司匹林》票房慘敗,再后來是離婚。做事感性的她看這事倒是理性又樂觀:離婚不是一件壞事。離婚如果是一個百分之百錯的不好的事情,為什么還有這么多人離婚,你要想它積極的一面,不要把婚姻想得百分之百完美,也不要把離婚想得就那么壞。

她準備再做一部電影。女兒剛出生不久,她就忙著寫電影劇本,常跟一女編劇聊到深夜。

我問梅婷,她怕什么?她又笑,“哈哈,我怕死。”

40歲前梅婷經(jīng)歷過兩次瀕臨死亡的感受。一次是在2010年,她得了大葉型肺炎,整天整夜發(fā)著超過40度的高燒。“感覺生命在慢慢流淌,什么東西都很慢很靜,像是掉到谷底?!边@個慢在她看來特別有意思——那段時光里她看每個人都覺著特別美。

第二次是在2013年生女兒時羊水回流,一瞬間她的血壓低到幾乎沒了。新媽媽還沉浸在喜悅中,正準備跟洗干凈的嬰兒合照,突然眼前所有人都在喊,都在奔跑,所有事物都越來越遠,她模模糊糊聽到醫(yī)生在拍她,別睡!別睡!5分鐘后,她被搶救過來了。

“其實沒什么。第一次知道不會死,就沒擔(dān)心過。第二次也沒感到痛苦就回來了。”談起過去,梅婷都是淡然的口吻,但其實這些經(jīng)歷都給舞臺上的她很大回饋。

《第二次別離》開幕不久,有一個畫面是梅婷站在電梯里,頭頂嘩嘩下著大雨。那一刻梅婷回想起差點死去的瞬間,“往后飄,是往哪兒飄?越來越抽離,看著人家都是越來越遠,聲音也越來越小,然后你就沉到里面,有被洗刷的感覺,那種孤獨感,想抓住就什么也抓不住?!?   

至于醒來以后的人生,她說她寧愿慢慢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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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0期 總第810期
出版時間:2024年10月21日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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