反傳銷志愿者易鐵，網(wǎng)名“一貼殺絕傳銷”。5年東奔西走后，他發(fā)現(xiàn)，北海等傳銷重災區(qū)內(nèi)，傳銷洗腦術(shù)早已不斷進化，無論傳銷體系“老總”還是末端“新人”，往往因難以全身而退而選擇繼續(xù)騙下去。
“我上來了，我賺錢了，但我下面還有二三十個親戚朋友。怎么辦？只能咬牙不說，或者玩消失?！庇浾哒{(diào)查發(fā)現(xiàn)，傳銷團伙中，即使“老總”翻開最后一張底牌，清醒認識到騙局，也往往面臨囚徒困境。
警方查獲傳銷者的“必讀”書籍
謊言的江湖
“這是一個謊言的江湖，身陷其中，你已很難分辨真假?！币阻F說。
2008年夏天，易鐵接到一個朋友的電話，邀請他來北?？疾?。玩了幾天，易鐵發(fā)現(xiàn)不對勁：對方不斷暗示，北海有個“1040工程”，投資69800元，發(fā)展3條下線，3年內(nèi)一定能賺1040萬元。悄悄上網(wǎng)一查，新聞里說是傳銷。易鐵索性留了下來，不反駁、不質(zhì)疑，不交錢，每天早上6點起床，晨會學習《羊皮卷》或《業(yè)務洽談》；白天接著“上課”。
3個月中，北海市深港花園門口，幾棵遮天蔽日的大榕樹下，外地人進進出出。易鐵親眼目睹，上海的律師行主任，北京退休的局長，深圳的公司經(jīng)理，只要待上7天，大多兩眼放光，毫不猶豫交了69800元“申購款”。當時正逢金融危機，股市、樓市皆低迷，幾名溫州老板加入“行業(yè)”后，還順手在北海買了十多套均價3000元的海景房。
更令易鐵震驚的是，每隔幾天，他都會收到團隊里警方“調(diào)控”打擊傳銷的短信預警。有十多次，在預警的小區(qū)和時間段，警車都如約而至。他氣不過，去公安局拍桌子、舉報“有內(nèi)鬼”，總是不了了之。
“國家調(diào)控”之說，似乎再次被坐實。仔細觀察，易鐵發(fā)現(xiàn)傳銷中的謊言千奇百怪，但大多奏效。比如，上線邀約新人早已實現(xiàn)“人性化”，你做建材的就和你說裝修，你做貿(mào)易的就和你說邊貿(mào)走私山寨機，你想結(jié)婚就介紹對象，你混過黑社會就說這邊槍支便宜?！爸袊撕墁F(xiàn)實，你給他10萬，不一定來；你給他造一個夢，就一定會來。這個夢，可是1040萬的發(fā)財夢?！?/span>
臥底傳銷的作家慕容雪村曾發(fā)問：為什么傳銷者竟會為一個愚蠢的謊言如此狂熱？他描述江西傳銷者日常生活：“他們衣著寒酸，永遠不戴帽子和手套，即使有很嚴重的凍傷。他們不戴任何飾品，不用任何化妝品，身上的衣服多半都很臟。他們走路很慢，經(jīng)常停下來四處打量，卻從不與路人交談。天冷的時候，他們躲進汽車站看電視；晴朗的日子，他們坐在廣場的石凳上曬太陽。在各家超市，他們游來蕩去，卻從不買任何東西。”
相比之下，北海的傳銷已然“高端化”，這可以打消新人的懷疑。沒有打地鋪、吃咸菜，也沒有限制人身自由，拳打腳踢。他們住在高檔小區(qū)，出入多開小車。集體上課也不常見，“經(jīng)理”們習慣一對一“走工作”。廣東人喜歡喝早茶；東北人喜歡海灘上的陽光和燒烤，“洗腦”便在吃喝玩樂間悄然完成。
如今，北海已成為傳銷重災區(qū)，傳銷人員以三高（高學歷、高年齡、高收入）為主，民間統(tǒng)計北海有10萬以上傳銷人員，北海市政府估計約有6000余人。歷經(jīng)來賓、南寧等地傳銷退潮，北海被公認是南派傳銷大本營。
記者在北海走訪發(fā)現(xiàn)，無論北部灣廣場上游蕩的正裝男子，還是諸多外地人開的餐飲、百貨店，大多能講傳銷行業(yè)黑話。傳銷人員講的最夸張例子是，一名男子應邀到北海，歷經(jīng)一番洗腦，一言不發(fā)，扭頭就打的去機場。司機給他講了一路北海城市發(fā)展前景，未到機場，男子就讓司機掉頭回去了。
進化的洗腦術(shù)
入夜，海風吹拂下的北海北部灣廣場，燈火明亮，人頭攢動。周邊高樓上，懸掛著一塊醒目的廣告牌：是誰，正在“密謀”改變北海？一名西褲襯衣、腰挺得筆直的平頭男子，指著廣告牌，對旁邊幾名外地人露出神秘微笑。
旁邊的長青路上，擠滿了大大小小幾十個地下書攤，《北部灣的春天》、《反洗錢法》等比比皆是。一個挎包女子舉著一本畫冊，翻到北海市地標房地產(chǎn)項目“北部灣1號”，問像不像1040？旁邊3名男子看得笑瞇瞇，頻頻點頭。
外觀依據(jù)桂林象鼻山設計的“北部灣1號”，被解讀為暗藏“1040”幾個數(shù)字。北部灣廣場的三頁貝殼雕塑“南珠魂”，被解讀為“一個人要發(fā)展3個下線”，廣場原有的半球世界地圖石雕，被認為是北海市政府隱晦傳達“背黑鍋”之意。但去年剛上平臺的北海傳銷女“老總”蔣婷（化名）對記者一語點破，北海傳銷洗腦術(shù)早已進化，不再拿“南珠魂”和“黑鍋”說事，“南珠魂”建于80年代，“黑鍋”已拆，容易被識破。
易鐵介紹，北海傳銷人員“反洗”（用事實和邏輯揭穿傳銷謊言）成功率已從初期的70%直接下降到現(xiàn)在不到30%?！斑@里還有著全國最高超的‘洗腦術(shù)’?！狈磦麂N志愿者利劍曾向《南方周末》記者介紹，他在北海竟先后見過自稱中央高官、金庸胞弟或者銀行行長的。
4月上旬，易鐵應家屬邀請，到北海“反洗”福建一名剛畢業(yè)的大學生王中（化名）。易鐵以傳銷資深人士身份，對王中實施“走工作”。
王中問：上平臺后，我是不是能見國家領導人？真的能賺1040萬嗎？易鐵答：一般賺到150萬就能出局，除去開銷，能落七八十萬。國家領導人？我也沒見過。
事后易鐵向記者分析，“反洗”中，直接講傳銷絕對虧錢，傾家蕩產(chǎn)，效果會適得其反。從實際操作來看，上平臺到了“老總”級別，確實有人能賺到錢。從數(shù)學原理分析，傳銷更多只是個噱頭，是少數(shù)人在分多數(shù)人的錢。嚴格的按數(shù)學模型計算，按照21份69800元的做法，賺錢的概率是千分之一左右。
4月13日，記者以擬申購69800元的新人身份，見到一個傳銷體系的“經(jīng)理”豪哥。一見面，三十出頭的豪哥便問，對北海發(fā)展前景可看好？記者連連點頭：光銀灘海邊起了上百棟新樓盤，很火熱啊。
豪哥微笑，點燃一支煙：知道“資本運作”不？這個項目最重要的目的是什么？打造中國一批中產(chǎn)階級。現(xiàn)在社會最大的問題是什么？是富人越富，窮人越窮，那社會怎么穩(wěn)定。改革開放初，最先富起來的小商販，就是國家明面打擊、底下支持才成的。
記者問：網(wǎng)上有人說這項目是傳銷？豪哥答：如果是傳銷，國家會不管嗎？銀行外面拉的橫幅是什么？是不是打擊資本運作，非法傳銷？你銀行外面掛著打擊69800橫幅，里面每天都在接受一單單7萬元存款轉(zhuǎn)賬，你這是不是掩耳盜鈴？大家申購時，都把錢打到同一個卡上，國家對這么明顯的“洗錢嫌疑”都不管？為什么所有販毒販槍都現(xiàn)金交易？因為他怕走銀行。
記者：新聞說北海資本運作項目多是傳銷。豪哥不屑：你查百度百科，看資本運作是不是都是傳銷？
我用手機打開百度百科“資本運作”詞條，詞條解釋稱：“十年前的資本運作出現(xiàn)在我國西部地區(qū)，規(guī)模較小，國家從西方國家引進后之所以謹慎地發(fā)展，是考慮當時國內(nèi)的市場情況。它的核心理念，就是把零散的資金集中起來，按照一定的比例，進行重新分配，讓一部分人快速富起來，讓絕大多數(shù)人掙到錢?！?/span>
見面結(jié)束，易鐵趕緊對記者進行“反洗”：百度百科是網(wǎng)友可參與編輯的開放平臺，一般人潛意識認為，百度百科權(quán)威可信，因此被傳銷人員盯上，對“資本運作”、“連鎖銷售”等詞條肆意歪曲解釋。
北海市地標房地產(chǎn)項目“北部灣1號”效果圖
困局中的“老總”
“這個行業(yè)，只要你敢聽，你一定會留下?！?/span>33歲的北海傳銷女“老總”蔣婷說，她家族十余人，因看好北部灣的發(fā)展契機，兩年內(nèi)紛紛交了69800元，加入北海傳銷大軍。
為什么很多“老總”上了平臺，還繼續(xù)拉家里人？蔣婷介紹，她們主要被北部灣房產(chǎn)翻倍升值的空間，及上平臺的“老總”大多豪宅、豪車迷惑了。去年，蔣婷應親戚之邀來北海?！氨焙５亩ㄎ皇浅钲?、趕香港。北海、防城港的高鐵、高速公路都是實打?qū)嵉?，去年那么多樓盤也是實打?qū)嵉?，國家對北部灣的政策支持也是實打?qū)嵉模?/span>08年北海房價3000，現(xiàn)在6000；防城港房價現(xiàn)在不到3000，能不心動嗎？”
2013年底，在相繼拉來父母、姑姑等多名親戚后，蔣婷上了“平臺”，成為A1級別“老總”。升總儀式，不再是奔赴南寧，住五星級酒店，開寶馬“衣錦還鄉(xiāng)”。蔣婷與幾名“老總”被拉到外地旅游，每人給了3萬元，購置黃金首飾和正裝。
賀總儀式上，一名A3級別“老總”說，“我已經(jīng)幫大家驗證過了，掀開最后一張底牌，行業(yè)是真實的，沒有一丁點問題?！?/span>
“升總”第一個月，蔣婷工資9萬元，但她卻一點也激動不起來。也在去年，她被易鐵成功“反洗”，但卻陷入痛苦之中?！捌鋵嵢俗畈荒芙邮艿氖鞘裁?？不是謊言，而是這種希望被破滅的感覺?！?/span>
最大的糾結(jié)，還是十余名傳銷團隊中的家人何去何從。如果不做，大不了把家里底子淘空，把底下人錢都補上。“對那些把房賣了，把國企工齡買斷的親戚，沒了退休保障，他們怎么辦？他們下半輩子干什么，經(jīng)濟來源怎么解決？”
身陷困局，蔣婷決定先待下去，伺機而動。易鐵告誡她，即使再發(fā)展下線，千萬不要找賣房子、借高利貸的窮人，加入傳銷一年開銷至少10萬，如果一定要拉人，就找那些扔了10萬也不會拿刀砍你的。
《南國早報》報道，“北海億元傳銷案”中曾當上“老總”的甘某懺悔稱，“為什么不馬上收手呢？我下面的體系已經(jīng)有一百多人，我無法給他們交待。我親眼看到，許多下線是舉債借錢來的，越往下做，受騙的人就越多。我一直生活在痛苦中，甚至曾勸過一些老總，干脆把已經(jīng)收上來的錢做一些正經(jīng)生意，掙了錢后再退給那些下線?？墒?，許多掙了錢的老總們分了錢買房買車，不肯接受我的意見?！?/span>
在“反洗”過程中，易鐵見了太多在傳銷平臺或已出局的老總被追債，甚至被綁架討錢。最奇特的經(jīng)歷是，他被傳銷頭目邀請（其傘下團隊成員三百余人，親戚連親戚的魔鬼體系操作），去“反洗”他下線中準備賣房子堅持的親戚。半年后傳銷頭目告訴他，借錢給這個下線開個小飯店，專門做傳銷人群生意，實際就是幫親戚脫離了傳銷。
易鐵說，他期望成立一個傳銷公益數(shù)據(jù)庫，記錄傳銷內(nèi)部百態(tài)，并有針對性地提供“反洗”方案。
如何全身而退
2014年春節(jié)前，北京一名心理咨詢師，來北海將弟弟“洗出”傳銷組織。當時，他聯(lián)系上易鐵，問錢有沒辦法要回來？后來，他找了多名北海男子，堵住老總，痛打一頓，拿了5萬元申購費走人。
將傳銷人員“反洗”成功后，如何全身而退，成為最大難題。易鐵介紹，2010年他在北海勸說一位加入傳銷的農(nóng)民。最終，對方清醒，眼淚掉了下來。隨后，他只問了一句：“錢能要回來嗎？”
易鐵如實回答：基本很難。對方開始沉默，扭頭走掉。易鐵大呼后悔，他才想到，那人“申購款”69800元是賣房子、借高利貸來的，拉來的下線也是窮親戚，要不回錢，沒法交代；即使心里清楚，但他已回不了頭，只能狠心騙下去。
而且，目前的北海等南方傳銷體系中，往往是21份69800高起點傳銷。有的家庭甚至一次性投入3份5份69800，大量的家庭因此經(jīng)濟徹底崩潰，無法回頭。
事實上，一旦警方打掉傳銷組織，涉案款項往往以“贓款”名義上繳國庫。去年7月，北海市海城區(qū)法院對劉子強等33人組織、領導傳銷活動一案進行宣判，劉被判有期徒刑兩年半。法院同時判決，警方扣押的涉案贓款及凍結(jié)賬戶5460余萬元為贓款，予以沒收，上繳國庫。
司法操作如此，底端傳銷人員要想追回“投資”，一般只能走私下渠道。于是，發(fā)財夢破滅的傳銷人員，紛紛選擇私下向“老總”及上線追債。2010年，董某等5名傳銷人員，在南寧發(fā)覺受騙想找上線要回“連鎖加盟費”。最終，他們選擇搶劫各自的“老總”，因此被抓獲刑。
“你賠了一個人，就有第二個人跟你要；你賠了第二個人，就有第三個、第十個人跟你要?！币阻F介紹，有的傳銷“老總”東躲西藏，一旦扛不住，便選擇自首，寧愿坐牢。因為一旦自首，傳銷賺的錢便成為“贓款”，所謂債務也就不復存在。
“警方不應與民爭利，查獲贓款應用于挽回被騙者損失?！甭蓭熽愑形髡f，打擊傳銷，重在打擊非法侵占他人財產(chǎn)行為。從立法公允本義來看，針對不構(gòu)成刑事犯罪的傳銷人員、特別是鏈條末端人員，應從贓款中退還他們的加盟費。
陳有西同時認為，打擊傳銷，應警惕警方趨利性執(zhí)法。將傳銷資金認定為贓款，上繳國庫，又多通過按比例財政返還到了警方腰包。
但在易鐵等反傳銷志愿者看來，如果不給警方一點“甜頭”，警方將喪失主動打擊傳銷的動力，這是個兩難的困境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