羅尼·霍恩:“冰島是一種占據(jù)了我的力量”

稿源:南方人物周刊 | 作者: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孫凌宇 日期: 2023-06-30

1982年,她搬進建于20世紀早期、位于南部海岸迪霍拉里懸崖邊的一座燈塔里。她沉醉于這個幾乎隔絕于全球化力量之外的孤獨國度,“在這里,你可以與自己建立聯(lián)系,無需任何中介” (本文首發(fā)于南方人物周刊)

羅尼·霍恩 (和美術(shù)館/圖)

羅尼·霍恩:1955年出生于美國紐約,現(xiàn)工作生活于紐約和雷克雅未克。1978年獲耶魯大學藝術(shù)碩士學位。在長達四十余年的藝術(shù)生涯中,通過繪畫、攝影、裝置、雕塑和文學作品探討自然與人類、性別、身份認同、主客體的關(guān)系等主題。

提前說好了,這不是一個嚴肅的學術(shù)回顧展。6月7日開幕前的對談會上,白色寸頭、黑色西裝的主角羅尼·霍恩(Roni Horn)坐在最右邊,一張口,是硬朗外形下令人意外的輕柔聲線。她有些局促地一再交代,拋開創(chuàng)作、技藝這些概念,自己遠行中國試圖分享的,是到目前為止個人的生活經(jīng)歷(從上1980年代開始),“我們只是想讓你知道里面發(fā)生了什么,對于我的工作方式,你不需要知道任何事情。你只需要考慮是否享受它,只是去感受它,不要試圖解釋或了解一切”。

結(jié)果觀眾席里沒幾個人乖乖聽話。隨機靠近一支三人隊伍,都能聽到一段胸有成竹的解讀。耳邊全是英文,每個人都像是知道點什么,這個對著滿是線條的拼貼畫回答:不,這不是地圖,而是藝術(shù)家隨著心情自創(chuàng)的單詞組合;走到二樓,那個說你知道嗎,她為了親自布展,在這里待了整整兩周!……流動的八卦,仿佛進場前每個人都秘密收到一張小紙條,寫著不同的信息讓他們?nèi)ド⒉肌?/p>

道聽途說暫放一邊,有些經(jīng)過多方印證的消息肉眼可見——比如與她以往的展覽一樣,此次展覽同樣直接以藝術(shù)家的名字為標題;比如她堅持使用自然光線。展覽承辦方和美術(shù)館(佛山市順德區(qū))執(zhí)行館長邵舒介紹,嘗試過幾種燈之后,他們發(fā)現(xiàn)任何人造燈都不適合羅尼那些色彩亮麗且能映照周圍環(huán)境的作品?!耙驗槿嗽旃庠谙嗤纳珳叵率欠€(wěn)定的,只有自然光才能給你情感、凸顯每一件作品的顏色及形狀。”

對展館場地最了解的邵舒順理成章地負責此次策展,他看了眼窗外說,“今天在下雨,昨天陽光明媚,每一天觀眾都能擁有完全不同、不可預測的視角和體驗?!卑蔡僦倚墼O(shè)計的和美術(shù)館是一座中庭挑空、以環(huán)形為主導的五層空間,玻璃透明外墻歡迎各個角度的日光,對堅信“人造光會破壞雕塑的復雜性”的羅尼·霍恩來說,這無疑是一個完美的空間。

對談中,邵舒一再謙和且略帶緊張地表示,建館不過三年的和美術(shù)館“還很年輕”,“我們正在努力打破循規(guī)蹈矩,創(chuàng)造一些新的東西,我會認為我們是一家電影公司,我是那部電影的導演,而羅尼是這個故事的主要演員?!?/p>

羅尼聽罷,立刻低聲拆臺:“請原諒,我想情況正好相反。”臺下發(fā)出一陣松了口氣的哄笑,大家心領(lǐng)神會,這不是那種互相恭維、照著念稿的走過場,討論最后以邵舒的“認輸”結(jié)束:“我必須糾正我的話,所以羅尼是導演,我只是幫助你跑去做一切的制片人?!?/p>

看完涵蓋五十多件作品的整場展覽,就會明白這話沒有任何夸大成分。展覽幾乎完全遵循她的意志,作品的擺放方式、懸掛位置,都透著個人化的指揮痕跡,像是并排的兩幅名為“逝去的貓頭鷹”(Dead Owl)的照片,一堆人擠在前面納悶:“這是一模一樣的嗎?是不是有什么細微差別?為什么要放兩張一模一樣的?”

藝術(shù)家要是目睹了這一幕,估計會為自己的“詭計得逞”頗感欣慰。她喜歡利用復制的物體來探討統(tǒng)一性的概念,希望成對的事物能引發(fā)觀眾一些不同的思考。有時她將它們緊密并置,有時,比如對待從1980年代便開始創(chuàng)作的以柏拉圖式存在、名為“成對物體”(Pair Objects)的系列金屬雕塑,她安排它們躺臥在展廳里相距甚遠的角落。

明明并無差異的個體在單純的復制過程中因獨一性的消解,自然而然地擁有了雙重身份,進而制造出一種矛盾的疑問。羅尼對這種雙重游戲的熱愛不僅僅體現(xiàn)于展覽的海報標題,在一張極具代表性的個人照片中,她閑適地坐在天臺上,右手握著酒瓶倒酒,左手自然地搭在牛仔褲上,兩腳踩著不同的鞋,沒穿內(nèi)衣,袒胸露乳地敞開西裝外套,“我有所謂的男性特質(zhì)和所謂的女性特質(zhì),兩者我都想要,我都喜歡。我真的不在乎別人稱我為男人還是女人。”

展覽現(xiàn)場 (劉寶洋/圖)

展覽現(xiàn)場 (劉寶洋/圖)

將玻璃塑造成仿佛正在融化的巨型冰塊

“我喜歡模棱兩可,我喜歡矛盾——這讓人興奮不已。”這一理念幾乎主導了她所有的創(chuàng)作。上世紀末,她拍攝了一組(15張)泰晤士河的特寫照片,取名“靜水”(Still Water),畫面中隱約的不祥之感在標記著自殺事件的腳注中得到證實,無情地披露了表面平靜的泰晤士河實際上是眾多自殺者的最后歸宿。

羅尼曾在采訪中說,水是她創(chuàng)作的一個重要靈感來源,“水既是一切又什么也不是,異常單純又形態(tài)豐富。”她在享有盛名的系列作品《雙水》(Water Double)中將玻璃塑造成仿佛正在融化的巨型冰塊,令同一材質(zhì)兼具流體和固體的狀態(tài),給人以凝視水面的錯覺。

1990年代中期,羅尼·霍恩開始制作實心鑄玻璃雕塑系列。她先是花了6年時間開發(fā)一種退火工藝,使高度純化的玻璃能夠保持其粘性;往其中添加釹和鈷后,獲得了迷人的紫色和藍色色調(diào),這些雕塑像巨大的寶石一樣閃閃發(fā)光。

融化后的玻璃慢慢倒入一米多高的模具中(通常需要三周時間),再放入2500華氏度(約1371攝氏度)以上的退火烤箱,使其冷卻而不破裂。這一過程則漫長得多,在大量計算機技術(shù)輔助下,也需等待半年。

展覽現(xiàn)場 (劉寶洋/圖)

最后成形的雕塑周圍和底部會留有模具本身粗糙且透明的質(zhì)感,與之形成強烈對比的是雕塑上部用火拋光,如同充滿張力、略帶弧線感的水面。自從得知玻璃在化學層面實際上是一種過冷(supercold)的液體之后,她便一直被這個悖論深深吸引。換句話說,如果你把它足夠加熱,它就會變成液體。視覺上既是液體又是固體的玻璃,和用它作命題的創(chuàng)作者一起,共享著多種身份。

展覽現(xiàn)場 (劉寶洋/圖)

用來展示這些龐然裝置的場地總是天然或按羅尼的要求刻意營造出“超簡化”的空曠感,“因為那里空無一物,所以你能看見一切”。她反復考量環(huán)境,從著手作品的那一刻開始,就同步思索如何組織它們與觀眾、與場地的關(guān)系。

顏色繽紛的玻璃雕塑,隨著羅尼的個展在全球范圍內(nèi)不斷挪移,迄今映射過惠特尼美國藝術(shù)博物館、香港豪瑟沃斯畫廊、巴黎蓬皮杜中心、倫敦泰特現(xiàn)代美術(shù)館、西班牙Centro Botín藝術(shù)文化中心等場館窗外的景色。

生長于紐約,但在羅尼眼里,自己的藝術(shù)事業(yè)似乎在歐洲更為自在,她的攝影、雕塑、繪畫和表演很早就在那里找到了共鳴的觀眾——首次個展1980年在慕尼黑舉行。她曾直言不諱:“美國人對文化之類的東西的看法是,它必須與利潤有關(guān)。句號,故事結(jié)束。但我發(fā)現(xiàn),在歐洲,僅僅因為我是一名藝術(shù)家,我就受到尊重,那里有我一席之地。”

她人生中第一次出國旅行的經(jīng)歷同樣是在歐洲。1975年,大學剛畢業(yè)的羅尼與女友一起前往冰島。原本,她們也像眾多背包客一樣,只為貪圖便宜,才選擇了這個當時從美國到歐洲廉價航班必經(jīng)的轉(zhuǎn)機點作為目的地,但很快便被北歐國度異星般的地形地貌、永遠不穩(wěn)定的氣候所吸引、著迷,她沒有料到平日習以為常的天空、風和光線能讓人如此眼目一新、印象深刻,天氣如同野生動物般充滿生命力。

幾年后,羅尼·霍恩被耶魯大學授予愛麗絲金博爾旅游獎學金。她用這筆研究生院的資助,騎著專為長途旅行改裝的越野摩托車獨自回到冰島,在島上漫游了6個月。隨車攜帶一個有蠟燭、睡袋和爐灶的帳篷,累了就隨地扎營。

沒有禁區(qū),沒有限制,沒有公共和私人領(lǐng)地之間的明顯阻撓,甚至很多路都尚未鋪好。那是一趟注定孤獨的旅行。她感到自己可以去任何地方,但暴露在惡劣的天氣、狂暴的風和二沖程發(fā)動機的巨大嗚嗚聲中,騎行又變得費力而緩慢。

她抵達的那個春夏更迭的5月,后來被認為是島上有氣象記錄以來最冷最潮濕的季節(jié)。土路沒有分級,緊貼著風景的自然輪廓,局部的起伏大大減緩了橫向的進展。在狂野天氣的包裹下,在水與光之間,在鳥與風之間,在巖石與天氣之間,在沙灘、海豹、羽絨和海雀之間,羅尼忙得不可開交。

展示冰島的地理、氣候與文化

難以忘懷的體驗幾乎無須沉淀,橫沖直撞地激發(fā)著羅尼的創(chuàng)作靈感。早些時候,她設(shè)想編寫一份巖石和地質(zhì)碎片的清單,因為這里的每一塊石頭都那么引人注目。

1982年,在得到國家燈塔管理員主任的允許后,她搬進了建于20世紀早期、位于南部海岸迪霍拉里(Dyrhólaey)懸崖邊的一座燈塔里。當燈光自動化后,燈塔便處于廢置狀態(tài),幾十年來,如羅尼后來在詩里描述的那樣,成了一個

無人居住的

沒有等級制度

時間和空間的

透明的地方

她沉醉于這個幾乎隔絕于全球化力量之外的孤獨國度,“在某種意義上它像一個迷宮,是一個大到迷路、小到足以發(fā)現(xiàn)自己的地方。”這個幾乎沒有侵蝕過的地域?qū)λa(chǎn)生了強大的吸引力。從理論上講,在她出生的美國也有很多像冰島一樣的島嶼,但它們大多受到過這樣那樣的沖擊,隨著時間的流逝,人為的改變使一個島嶼失去了它的本質(zhì)特征。冰島則截然不同,它的存在從開始到羅尼接觸的那個時間節(jié)點未曾改變,天然純凈,幾萬年如一日,仍能帶給人年輕、獨特的體驗。到1990年代初,冰島已成為采石場。有時,旅行似乎更接近于打獵或采礦。她稍帶抽離地結(jié)合島嶼初期為其提供的經(jīng)驗開始創(chuàng)作繪畫、雕塑和攝影作品,在這個過程中,她逐漸發(fā)現(xiàn)這片土地的存在所帶來的象征意義甚至超過了它的現(xiàn)實意義,“冰島是一種力量,一種占據(jù)了我的力量?!?/p>

自從羅尼·霍恩第一次作為一名耶魯大學藝術(shù)系畢業(yè)生去到冰島,過去40年間,她經(jīng)?;氐侥抢锷詈蛣?chuàng)作,將之視為獨一無二的靈感和媒介之地。有時候僅僅是去毫無目的地住上幾個月。

這些旅程以各種方式全面滲透進她的創(chuàng)作當中,她順理成章地在冰島建立了自己的工作室,嫻熟地通過不同的作品展示冰島的地理、地質(zhì)學、氣候與文化。在某些批評家看來,這些作品“美麗卻難免空洞”。也有人從中看到了她想要表達的,她深愛的土地——冰島——的獨特自然環(huán)境以及放空的生活狀態(tài)。

“在這里,你可以與自己建立聯(lián)系,無需任何中介?!?/p>

6月初在和美術(shù)館開幕的亞洲迄今最大型個展上,展示了眾多羅尼·霍恩與冰島緊密相關(guān)的創(chuàng)作。

比如1980年代中期開始制作的《To Place》系列書卷,“類似于百科全書,以我與這座島嶼的終身關(guān)系為基礎(chǔ)。第一卷《虛張聲勢的生活》于1990年出版,目前它有10卷。我發(fā)現(xiàn),自相矛盾的是,隨著每一本新書的出版,《To Place》變得越來越不完整。這些圖書包含了自然景觀、冰、巖石、漩渦、野生鳥類、與人相關(guān)的攝影作品,用以探尋身份認同、自然與人類的主題?!?/p>

比如由100張同一個年輕女人的特寫攝影所構(gòu)成的作品《你是天氣》(You Are the Weather),她耗時六周,在冰島的各種天氣下、在不同的溫泉池中捕捉到這些瞬間。羅尼稱她借由這些圖像鎖住了一種雌雄同體和情色的感受。通過水和天氣等主題喚起的身份的可變化學反應(yīng);感知的不穩(wěn)定性,在重復的動作、并置和成對中探索。

還有最奪人眼球的,在多個展廳站立的《雙水》玻璃雕塑。穿著清涼的人們來來往往,不斷經(jīng)過,探頭凝視那些平靜深邃的表面,亞熱帶植物的倒影不斷搖晃,像是呼應(yīng)著神秘絢麗的極光,而窗外鋒利的高樓輪廓又與冰島亙古不化的寒冰暗自吻合。矛盾、拉扯的自然的力量,在人為創(chuàng)作的定格下變得相宜且清晰,大概就是羅尼作品的終極謎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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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0期 總第810期
出版時間:2024年10月21日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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