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理古城擺攤圖鑒

稿源:南方人物周刊 | 作者: 南方人物記者 ?聶陽欣 日期: 2022-07-21

在大理古城擺攤的人經(jīng)歷過一個文藝而“蠻荒”的時代,近些年來擺攤逐漸商業(yè)化,很多不追求經(jīng)濟利益的擺攤者難以生存,只能尋求改變或離開。

從古城洱海門上看到的人民路景象

有人把來大理的人籠統(tǒng)地分為以下幾類:生意失敗破產(chǎn)了,感情受挫離異了,工作壓抑得病了,不想奮斗躺平了。人們來到這里清凈避世,療養(yǎng)身心。

而長期生活在大理的一些人,在蒼山、洱海和風花雪月的想象外,看見了更加充滿煙火氣的大理。新式教育、有機農(nóng)場、文藝聚會、社區(qū)營造……這些詞對他們來說過于“矯情”。他們保持著低消費的日常,走上街頭,支起攤位,賺取生活費的同時,也把自己的生活方式和喜好擺了出來。

很難找出一個定義來涵蓋這些擺攤者,但他們有一個共同點:自洽于自己的生活。有情懷就去追,想混日子就躺平,想賺錢也可以認真賺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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非雇傭關系

6月,大理的天黑得晚,晚上七八點鐘,城樓上亮起燈時,天空還是明亮的藍色。通常,游客們在白天游覽蒼山、洱海,傍晚聚集于古城,人氣、煙火氣跟著街燈一同喧騰起來。

再晚一些,店鋪門口不知不覺就出現(xiàn)了很多地攤,一張桌板、一個LED臺燈就能張羅起一個攤位。擺攤文化是大理的一張名片,三月街是傳統(tǒng)集市的代表,賣農(nóng)產(chǎn)品和日用品居多,古城則聚集了各式各樣的文藝地攤。

制圖:盧俊杰

阿燒的地攤在人民路中段是熱門攤位,他做噴繪文身,用一種叫海娜的植物汁液做染料,顏色能維持兩個星期左右。相比于旁邊的攤主,他的地攤面積大上一倍,兩張拼起來的塑料矮桌擺著各種文身圖案,另有一張作為操作臺。根據(jù)大小不同,紋一個圖案的價格10元至上百元,有時候客人接踵而至,他會連續(xù)忙上半小時。

政策上,古城不允許擺攤,所以攤主們大多輕裝簡行,方便隨時收拾東西躲避城管的巡查。阿燒不擔心,他的攤位后方是朋友的門面,店鋪前的空地屬于他們的經(jīng)營范圍。擺攤時,他的朋友們就圍坐在攤位旁邊,聊天、喝酒。

城管每天晚上在古城里值班、巡查,他們的工作室位于古城博愛路上

噴繪文身攤是阿燒2022年6月下旬剛剛從朋友手中接下來的,這項生意沒有技術門檻,一學就會。2021年,阿燒在古城的葉榆路上擺攤賣飾品,諸如扎染手繩、串珠手鏈,葉榆路經(jīng)常出現(xiàn)攤主之間爭搶位置的情況,嚴重時雙方大打出手。引來城管更加嚴格的管理,阿燒不愿在葉榆路擺攤了,2022年上半年是旅游淡季,他索性沒有出攤,跟著朋友在云南四處出游。

他今年20歲,戴著大框眼鏡,短發(fā)柔順地貼在前額,面孔稚嫩。他剛來大理的時候還未成年,2020年的高考因為疫情推遲了一個月,他在這期間離家出走,來到大理古城,先在酒吧做跑場歌手,2020年12月,許多酒吧接連倒閉,他試著擺攤玩一玩,發(fā)現(xiàn)自由時間更多了,而且“賺的至少不會比打工少”。

古城幾乎每一間酒吧都有駐場的樂隊和歌手

“每個剛來大理的人,一開始擺攤都是為了玩兒。”因為“玩”的心態(tài),阿燒不認為他和攤販之間有很強的競爭關系,“有的人沒位置擺攤了,大家就挪一挪,騰出一個位置,誰上廁所旁邊的人就幫忙看個攤兒,很自然,大家都能賺到錢?!笔杖敫叩蛣t各憑本事,“一個姐姐賣絹花耳環(huán),旺季一天賣一兩千塊很正常,但是她需要不停地說話。”

阿燒的文身攤,在沒有生意的時候,他自己彈吉他

阿燒一般下午五六點來人民路,7點以后出攤,往往到8點才能開張(完成當天的第一筆買賣)。2021年夏季,他平均一天收入七八百元,利潤在四五百元左右。但收入是不穩(wěn)定的,淡季和雨季都沒什么生意,阿燒就自己練口琴、彈吉他,“在酒吧唱歌時,我每天只能唱同樣的歌?!?/p>

對阿燒來說,擺攤是一個能賺點錢的兼職,他不會長期干,對未來他暫時還沒有計劃。他太年輕了,擁有大把的時間,就像手握巨額財富的富翁一樣,還不到要去節(jié)省的時候。但他確定一件事:“我不會再做任何有雇傭關系的工作,我想一直做自由職業(yè)者?!?/p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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流動的糖葫蘆

“每個來大理的人都有故事?!绷忠菹矚g和人說這句話。他27歲,比阿燒早來大理兩個月,嘗試過多種工作,在大理擺攤算是最久的一段工作經(jīng)歷。與阿燒這樣玩一玩的心態(tài)不同,林逸屬于認真賺錢的那一類。

林逸出生于云南省昆明市下轄的一個彝族自治縣,他發(fā)過小廣告、賣過鴨脖,在房地產(chǎn)公司和健身房上過班,在汽修店當過半年學徒。學汽修時,他問工作了十年的師傅工資是多少,師傅說五千塊,他下了要離開縣城的決心。去哪里呢?他看過一本書,《我是一朵飄零的花》講一個四川姑娘去東莞打工的經(jīng)歷,他對工廠產(chǎn)生了好奇。

“我一張機票干到深圳,導航去富士康,真搜到了,過去一看工廠門口好多人在排隊,我就進廠了?!绷忠莅l(fā)現(xiàn)自己就像一只跳進跑輪的倉鼠,每天在流水線上拿著電鉆釘螺絲,一天工作10小時,“上班很累,回到宿舍就想睡覺,一覺睡到上班,起來吃點東西接著干,干完又睡?!边B軸轉一個月,林逸只能拿到3000塊錢。

他不想繼續(xù)過像“人肉機器”的生活,“浪費青春,浪費人力”,又去嘗試了幾份其他的工作,但工廠刻下的疲憊感始終追隨著他,他想給自己一段“凈化心靈”的時間,萌生了騎自行車環(huán)游中國的想法。

自行車、帳篷、沖鋒衣、維修工具、壓縮餅干等等裝備加起來花了林逸小一萬塊錢,遠遠超出預期。就這樣,背著五六十公斤的包,林逸從深圳出發(fā),一路西行,由川入藏,再從滇藏線去云南。2020年10月,他在西藏一個空無一人的臨時放牧點借宿,在牛棚里吃泡面,度過了他的25歲生日。

2020年4月,云南疫情緩和以后,林逸騎行到大理,原本只是游玩,待了一個半月后,他開始想怎么做生意。受到一個賣冰糖葫蘆的老人家啟發(fā),他用稻草扎了一個草垛子,照著網(wǎng)上的教程學做冰糖葫蘆,推著自行車去古城、洱海邊和各個村子里賣。因為山地自行車和冰糖葫蘆的反差,很多游客跟他合影,他就給他們講騎行的故事。

林逸的糖畫攤? 圖/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聶陽欣

林逸覺得,擺攤能留下的都是找到了生存之道的人,他的生存之道是“產(chǎn)品多元化”。只賣糖葫蘆時,他辛苦一天只能賺一兩百,他開始在中午炎熱的時候賣冰棍,在晚上賣棉花糖,逢年過節(jié)則賣自制花燈,慢慢地,他覺得能攢下點錢了。

他也掌握了尋找攤位的經(jīng)驗,大理很多村子有固定的傳統(tǒng)集市,他知道每個集市的日子,知道哪個村子生意好,知道古城哪里能擺攤,哪里會被趕走。但他的經(jīng)驗也有失效的時候,2022年“五一”,他在人民路租了某店鋪門口的一個攤位,一天兩百元,他覺得“再怎么掙也可以回本”,結果連日陰雨,游客數(shù)量銳減,他連租金都沒收回來。

他付攤位費的店鋪也虧損了。那是一間奶茶店,一年租金19萬,加上裝修、機器,開業(yè)時一共花費了近30萬。兩個月后發(fā)現(xiàn)生意不行,開店還要搭上人工和水電費,老板選擇關門歇業(yè),轉租店鋪,可是沒有人接手?!拔逡弧边^后,奶茶店租期到了,林逸從老板手中回收了機器,大理的人來來走走,他也做一些二手生意?!澳嵌褭C器的價格我不知道,我收才花了幾千塊,搬了兩天才搬完。這個店完全是錢砸出來的血淚教訓,而我擺地攤,小本生意,再不濟也虧不了多少?!?/p>

“疫情期間生意一年比一年難做,第一年每個人都有點存款,覺得疫情很快會過去,第二年存款花得差不多了,第三年經(jīng)濟下行壓力較大,人們賺得少,舍不得花錢,別人就掙不到錢了?!绷忠菡f,“現(xiàn)在在大理擺攤就兩個字:很難?!?/p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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低消費指南

林逸決定結束自己在大理的故事,他花一萬塊買了輛二手面包車,自己改裝成床車,打算去別的地方擺攤。而正如他所說,大理的人來來走走,舊的人離去,又不停地有新人進來,因為它足夠包容,也足夠便宜。

2019年,結束了一場慘淡的簽售會后,陳小琛開始了沒有計劃的旅行,他是一名“雞湯文學”作者,簡介上寫著“文章樸素又讓人心疼”。他離開燕郊的獨居房,坐綠皮火車和公交車,住二三十元的青旅,滿中國地跑。2020年4月,他借著幫朋友看客棧的機會來到了大理古城。

陳小琛覺得自己不具有大理的代表性,“在大理很多人都很酷,沒人去注意我這種人,因為我一點都不酷?!钡撬耆谌肓舜罄淼纳睿瑥呐笥训目蜅0岢鰜砗?,他找了一個月租650元的房間,有被褥,有公共廚房,包水電燃氣。吃飯去5塊錢一頓的素食堂、9塊錢的快餐館,或者在菜市場買便宜的菜。這里還有很多免費書店、圖書館和文化空間,陳小琛每月花銷只需一千多元。

“在北上廣一個單間的年租金,夠在大理生活兩年。”陳小琛在公眾號里寫道,“很容易就能生存下來?!彼诠娞柪锿瞥觥按罄砉懦堑拖M指南”咨詢服務,65元一次。

陳小琛的書攤,一邊賣自己的書,一邊賣舊書

來大理兩個月后,陳小琛開始擺攤賣自己的書,他覺得擺攤在大理是一種文化,謀生是其次,“如果你沒擺過攤,仿佛你沒在大理生活過一樣。”他希望通過擺攤讓更多的人看到他的書,哪怕他覺得有些難為情,但他安慰自己,“詩人北海這么做過,很多人都做過,沒什么可羞恥的?!?/p>

北海是大理的一位白族詩人,幾年前,他七十多歲,在古城擺攤賣他出版的五本詩集,偶爾還賣自己種的菜。現(xiàn)在他已經(jīng)逝世了,但他的故事仍在擺攤的文藝青年中流傳。

陳小琛覺得各式各樣的地攤很有趣,“年輕人不屑于賣日常用品”,賣的是手工首飾、包包、工藝品,還有手作的壽司、咖啡、果酒,更獨特的有現(xiàn)場繪畫的畫攤、賣啤酒換故事的酒攤,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個20歲出頭的姑娘,寫了個牌子“要飯+賣詩”,旁邊擺著用半張A4紙打印的她自己的詩。

床單廠市集上的首飾攤

城管一次次巡查,喊著“別擺了”?!叭绻悴蛔?,他們會靜靜地圍著你,不說話,直到你收攤走人。沒人舍得就這么走掉。等城管走后,他們又從各個角落陸陸續(xù)續(xù)冒出來,張望一番后,再次把東西擺上?!?/p>

陳小琛平均每個月賣書的收入幾百塊,2022年6月,為了提高收入,他開始賣二手書。擺攤更像是陳小琛對外交流的窗口,在書攤的“廣告牌”上,他寫道:“如果你今天生日,且從沒收過禮物,我愿送你一本書或一包茶或一個擁抱?!?/p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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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藝時代的余暉

詩人北海以后,古城里還出過幾個賣詩的人,宋笑飛是其中之一。

他留長發(fā),穿直裾袍,給人寫定制詩歌和姓名藏頭詩?!皩懺娛俏易约合胱龅模?,我覺得就算擺地攤也要跟別人不一樣,沒有復制性,也不像機器人一樣每天重復。”周邊攤販賣的熱門小商品換了一茬又一茬,從氣球、指尖陀螺到王者榮耀走位神器,宋笑飛還在賣詩,一首詩30至200元。

宋笑飛學的是土木工程專業(yè),大學畢業(yè)后在建筑工地上工作了幾年。這是一份節(jié)奏穩(wěn)定、社交圈封閉的工作,他偶爾會在網(wǎng)絡上給人寫詩。2017年,28歲的宋笑飛辭職后旅行至大理,看到古城滿街都是擺地攤的,他把賣詩從虛擬世界搬到了現(xiàn)實世界。

賣詩聽上去很浪漫,實則宋笑飛是抱著一種“職業(yè)”的態(tài)度去做,“只要有要求,有報酬,都會盡量按對方的要求去寫,不會摻雜我個人的想法進去?!边@份“職業(yè)”不能賺錢,只能供他在大理生存?!拔以谖镔|(zhì)上很節(jié)省,甚至有點吝嗇,就因為掙的錢少,但我不想只以掙錢為唯一目的。我在精神上和閱歷上感悟到挺多,覺得還是值得。”

2019年,窮游了一圈回大理后,宋笑飛又把路上拍的照片做成明信片販賣,買明信片送旅途故事,他現(xiàn)在的妻子就是通過賣明信片認識的,她是一位擺攤賣畫的畫手。2021年,他們有了女兒,離開了大理,但宋笑飛說他還會再回來。

Alone的畫攤。Alone安靜內(nèi)斂,擺攤時只顧畫畫,不關心過往的游客

在大理古城住了七年的“老大理人”大師兄覺得,“現(xiàn)在的擺攤是純擺攤,生意居多,沒有什么情懷?!?015年他從原來的單位出來,閑晃到大理,因為喜歡大理的多元、包容和社區(qū)精神,他留了下來。他和朋友們覺得,國內(nèi)很少有這樣一個地方,農(nóng)田和文藝只隔著一條馬路——古城外是連片的田地,整個地區(qū)沒有工業(yè)。

那時古城洱海門前后全是可以擺攤的廣場,每天晚上有兩三個歌手在唱歌,“歌手之間都在飆,你要唱得不好,身邊都沒人聽。”門洞里還有一個印度人天天用薩克斯吹《回家》和《致愛麗絲》。很多擺攤人賣自己真正手工做的東西,像是編制耳環(huán)、真花項鏈、針織披肩,還有每個都獨一無二的毛線娃娃。

“后來他們都被義烏貨、淘寶貨干掉了。”手作商品的售價相對貴,例如一個娃娃兩三百元,以前游客可以接受,在淘寶貨占領古城后,昂貴的商品很快沒有了市場,大師兄認識的手工者已經(jīng)不再出來擺攤了,“他們到大城市的文創(chuàng)市集里賣,一天收幾百塊錢攤位費,但在那里東西可以賣很貴,一個披肩上千塊也有人買,那也是辛苦錢,可能需要一個星期編完?!?/p>

大師兄開了一間長租客棧,每天都有很多朋友去他的院子里打臺球、燒烤

商業(yè)化帶來的弊端是復制和欺騙,什么東西好賣,其他人都跟著賣。怎樣賣得更貴,就怎樣包裝。大師兄舉例:“有三個姑娘賣雞血藤火了,一年賺20萬,她們出去旅游,回來發(fā)現(xiàn)滿大街都在賣雞血藤。還有人從義烏搞來一些珠子,充當古玩高價賣給游客,掙的都是快錢?!?/p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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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理和古城

旅行作家許崧認為大理的文藝史始于1980年代第一批來大理的外國背包客和嬉皮士。他們在大理催生出背包客餐飲及娛樂業(yè)態(tài),在古城護國路上開起咖啡館、西餐館、酒吧,后來這一段路被稱為“洋人街”,不僅為外國背包客提供服務,也把國內(nèi)的藝術家和文藝青年吸引了去。

很多擺攤者認為,大理的擺攤文化也始于此,因為早期擺攤最紅火的地方就在洋人街,2012至2015年是大理擺攤的“巔峰期”。

2013年9月,大理鎮(zhèn)魁閣社區(qū)居委會給長期擺攤者發(fā)放過“大理古城人民路文化地攤許可證”,大師兄的朋友猴子就拿到過許可證。即便在2014年10月,上百個古城商戶共同抵制背包客擺攤,打出“還我文明古城”的標語,擺攤也沒有被禁止,大理古城保護管理局(以下簡稱“管理局”)只是在人民路設定了一百四十多個固定攤點。

但流動攤販不受管理,于是管理局根據(jù)《大理古城景區(qū)綜合整治實施方案》發(fā)布通知:“自2016年1月1日起,將對大理古城景區(qū)進行綜合整治,全面取締古城內(nèi)所有臨時攤位?!弊源?,一個文藝而“蠻荒”的擺攤時代結束了,流動擺攤者轉入了地下“游擊戰(zhàn)”的模式。

如今,一位管理局的執(zhí)法人員告訴《南方人物周刊》:“只要在巡查過程中看見擺攤,我們都會把它去掉……我們作為管理者,以市民群眾的需求為先,擺攤把他們的路堵了,出行都不方便,公共道路本來就是給所有人提供通行的,不是說給個人用來盈利的?!?/p>

擺攤受到更大影響是在2017年。那一年洱海發(fā)出生態(tài)警報,藍藻連片暴發(fā),大理州政府開啟了洱海搶救模式,先是洱海流域核心區(qū)的餐飲客棧全部暫停營業(yè),到了2018年,決定拆除環(huán)洱海的1806戶客棧和民宅。帶來的一個結果是:古城房價翻番上漲。

猴子記得,2015年人民路房租一年不超過6萬,“下一年是10萬,再過一年15萬,再轉變成了20萬?!蔽飪r跟著上漲,古城的生活成本增加,很多不追求經(jīng)濟利益的擺攤者難以生存,只能尋求改變或離開。猴子在2014至2016年間也擺過攤,他是山西人,喜歡面食,在大理這個遍地是米線和餌絲的稻米王國里,突出重圍,賣起現(xiàn)烤酥餅。2017年,他離開了古城。

畫手阿飛最近也要離開了。2015年,他在廣州的1200bookshop書店做“駐店畫家”,同一年他來大理,擺攤賣畫。盡管后來他開過餐館、青旅、小酒館和雜貨鋪,但賣畫一直是以街頭擺攤的形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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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剛來的時候,古城擺攤賣畫的還有幾個外國人,風格各有不同,一個美國老頭兒曾傳授給他擺攤的經(jīng)驗和“職業(yè)畫手”應有的素養(yǎng)。2016年人民路不允許流動擺攤以后,阿飛覺得擺攤的人群結構發(fā)生了很大的變化,更多的是職業(yè)攤販和“混子”,擺攤成為一個非常樸素的謀生方式,“很多人靠這個賺取生活費,沒有創(chuàng)造,就是倒貨,我也有一定的倒貨成分——我的框子是找人定的?!?/p>

2019年,由于古城物價上漲,很多店鋪和攤販轉移到古城東面的“四季街市”,一個由李亞鵬投資打造的年輕社區(qū),兩年后這里改名為“麋鹿星球”。阿飛在這里開了一間雜貨鋪,賣復古衣服和首飾。2022年,因為經(jīng)營問題,這個曾為網(wǎng)紅打卡地的園區(qū)已經(jīng)荒蕪,店鋪接連搬走。阿飛的店也要關了,他覺得“看不到希望”。

波蘭畫手Maciek則是一個樂觀主義者,對他來說,大理是中國最好的地方之一。20年前,他辭去波蘭房地產(chǎn)公司的工作,來中國做志愿者,先后在云南玉溪和四川安岳生活,最終選擇大理定居,已經(jīng)住下13年,并已結婚生子。

Maciek在床單廠市集上擺攤,賣他父親的畫和啤酒

Maciek沒有工作簽證,他只能擺攤為生,賣他父親的畫作、波蘭啤酒和琥珀,冬天還賣一些手作的三明治和面包醬。一幅打印的畫作88元,為了讓印刷品也變得獨一無二,Maciek會在背后用波蘭語寫一個祝福故事,他的中文很差。

“這里有漂亮的山,漂亮的湖,好天氣,很多東西組成了非常好的氛圍。”2022年,他有很多在中國的朋友因為各種原因紛紛離開,但他愿意留下來,“賺的錢越來越少,游客越來越少,但情況會好的。大理總是會受歡迎,有些東西是不變的,即使過了一個世紀,大理還是會很好?!?/p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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流量密碼

根據(jù)大師兄的觀察,在大理連續(xù)擺攤超過五年的人很少。他剛來大理時擺攤賣過糖水,撐過過渡期后,就去餐廳做幫廚,很快開起了自己的面館和素食館。他的朋友一行2014年來大理時,為了交朋友擺過茶攤,后來在古城開了一間茶社。

“是否繼續(xù)擺攤取決于一個人是否想與現(xiàn)有的社會體系對接,”一行說,“擺攤是獲取不了多少物質(zhì)的,要跟社會對接,就要面對物質(zhì),面對階層和貧富?!币恍性臼腔ヂ?lián)網(wǎng)公司的中層管理,他擺攤的那個時期,自己住青旅,和什么人都能坐在一起聊天。但當他真正考慮在古城生活、做生意的時候,他對接回了相應的社會圈層。

大師兄說:“繼續(xù)擺攤的人,有的是‘人間清醒’,去年我認識一個男孩子,他說,‘我賺得越多被剝削得越多,我不買房,不過度消費,賺1000塊錢夠花就算了?!€有一些人是無可奈何,他在大理靜下來后,發(fā)現(xiàn)再也回不到正常的城市生活中,只能留下來混日子?!?/p>

大師兄和一行已經(jīng)步入中年,在更加年輕的人看來,擺攤已經(jīng)變成了一種新的吸引流量的方式。很多攤主一邊擺攤,一邊直播、拍攝短視頻,賣出多少東西無所謂,視頻有趣更重要。

為了給民宿招攬生意,給客人提供更好的體驗感,嗨姐在葉榆路上擺起了酒攤

嗨姐經(jīng)營著一家民宿,疫情期間生意難做,她在短視頻平臺上發(fā)視頻吸引客戶。“拍什么呢?一天到晚拍客棧,觀眾容易審美疲勞,還會覺得老板很商業(yè),我就想到擺攤,分享有趣的東西?!彼谌~榆路上擺起了酒攤,這條路幾乎成為酒攤的聚集地。

嗨姐攤位的人氣大多來自于民宿客人,“擺攤讓客人感受到大理的氛圍,還不影響他白天正常的出游,我也可以一次性照顧到所有想一起玩的客人?!本茢偟娜藲庥謺M一步吸引新的客人,“你坐下來喝酒,喜歡這個氛圍,而且覺得我的價格能承受,那可以定我們家,大家一起做飯,一起體驗。”

幾十個擺攤者一起擺攤,就形成了市集。當市集成為流量密碼,職業(yè)的市集組織者就出現(xiàn)了。

杰哥是一家傳媒公司的活動策劃。2020年,在策劃樓盤開業(yè)、商業(yè)開業(yè)的活動時,他們嘗試著舉辦了市集,發(fā)現(xiàn)效果很好,現(xiàn)場非常熱鬧,他們想,為什么不專門組織市集呢?2022年5月以后,疫情管控放松,他們的市集幾乎以每周一場的頻率舉行。

組織一場市集有很多程序,前期需要找尋場地、統(tǒng)籌規(guī)劃、篩選攤主,活動當天要安排進場,打理現(xiàn)場衛(wèi)生,解決突發(fā)狀況。杰哥的團隊向每個攤主收取38至58元的攤位費。

杰哥嚴格限制參與市集的門檻,“我們鼓勵原創(chuàng)和手工,像寶石、毛線手織、繪畫、銀器、陶瓷、絹花、扎染,還有不同品種的美食。攤主賣什么品類必須經(jīng)過審核,義烏小商品批發(fā)是不允許進入的?!?/p>

魷魚哥擺攤烤魷魚將近9年,積累了很多老顧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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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幕

很多攤主不耐煩躲避城管,會去參與市集,但每天晚上,來古城的擺攤者還是絡繹不絕。7點至11點是“游走時間”,11點過后,攤主們陸續(xù)聚集在古城的中心位置。

阿飛在人民路擺攤賣畫,做最后的清倉,不停地有老熟人過來向他問好、道別。我跟他一起擺攤的那天晚上,他的畫攤和陳小琛的書攤擺在鄰近的位置。夜色已深,陳小琛把書攤從店鋪屋檐下挪至道路邊,給過往的游客推薦他賣的書,阿飛也松弛下來,不再繼續(xù)換地方。

朋友冷姐拎著半打啤酒來找阿飛聊天,她曾是一家酒吧的老板,2021年酒吧倒閉了。月光在淋著小雨的石板上發(fā)出微弱的光,他們一邊回憶往昔,一邊嘻嘻哈哈地邀請游客坐下來一起喝酒,開了十幾次玩笑后,真的有三個男生坐下來了。

冷姐興致高漲,她對男生們說,“我曾是這條街最好的歌手之一。”然后放下酒瓶,用響指打起節(jié)拍,唱道:

時光一逝永不回

往事只能回味

憶童年時竹馬青梅

兩小無猜日夜相隨

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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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0期 總第810期
出版時間:2024年10月21日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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