電影丨馬丁·伊登 馬背上的水手

稿源:南方人物周刊 | 作者: 周大寶 日期: 2020-07-24

馬丁·伊登最終歸于茫茫大海。他的一生就像是杰克·倫敦生前為自傳起好的名字:“馬背上的水手”——既是四處漂泊、經歷風浪的普通勞動者,也是高跨在馬背之上、與世界抗衡的強者

文? 周大寶?

編輯? 楊靜茹?? rwzkhouchuang@126.co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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杰克·倫敦的自傳體長篇小說《馬丁·伊登》曾被數次搬上銀幕,最近的一次是2019年由意大利導演皮耶特羅·馬切羅執(zhí)導的同名電影。影片抹去了原著中美國夢的升騰與破滅,將故事背景從19世紀的奧克蘭挪移到20世紀的那不勒斯,而對具體歷史語境的模糊性處理,也愈加鮮明地抽象出了一個可以發(fā)生在任何時代的悲劇性內核——一名理想主義者的抗爭與毀滅。

影片的前半程是一部昂揚的個人奮斗史。馬丁·伊登是那不勒斯的一名水手,他救下了出身上流社會的青年阿圖羅,并被后者帶至家中答謝。在阿圖羅家的書房里,健碩、野性的“自然之子”馬丁·伊登進入了一個由書本、油畫、雕塑、地球儀等物象構成的“文明世界”,他與阿圖羅的姐姐伊蓮娜的相逢仿若兩個世界的相遇,而后者的高貴與優(yōu)雅完全將他征服。對伊蓮娜的仰慕激發(fā)了馬丁對美和知識的渴求,他開始如饑似渴地閱讀和寫作,在漂泊的生活狀態(tài)與惡劣的生存環(huán)境中一面汲取底層經驗,一面完成自我教育。

在航船上、工廠中,以及幽暗得只見月光的小屋,能望見遠山、草場與牛羊的農舍,馬丁體會著生活的火熱與創(chuàng)作的激情。對觀眾而言,影片油畫般的質感是一場賞心悅目的視聽盛宴,令人頻頻回想起另一位以影像古典美著稱的意大利導演維斯康蒂。與此同時,皮耶特羅·馬切羅也巧妙地在片中穿插了默片式的影像資料,它們是歷史、記憶、也是潛意識的具象化,如那不勒斯的海霧一般朦朧。

馬丁和伊蓮娜悄然展開了一段含蓄的愛情。他自稱是伊蓮娜“遠方的門生”,在書信中向她匯報著自己“向知識王國邁進的歷程”并寄去習作。但愛情的美好并不長久,馬丁的自我意識和作家自覺漸漸生長,兩人之間的階級與觀念差異也不可避免地浮現:伊蓮娜認為馬丁的作品“太現實,有太多死亡和痛苦”,而馬丁則認為伊蓮娜訴求的歡愉和希望只是一劑毒藥;伊蓮娜將馬丁的寫作視為他獲取成功的手段和兩人成婚的資本,但對于馬丁來說,寫作本身就是目的。

他曾壯志滿懷地要為愛情而奮斗,以為自己的激情全然是因為伊蓮娜的緣故,而非潛伏著的才華的自然傾泄。但事實上,伊蓮娜并不是能夠欣賞和理解他靈魂的繆斯,她或許被他鮮活的經歷、蓬勃的生命力和強烈的男性魅力吸引,但她的心智卻始終在抵制他的熱望與獨立,并企圖將他納入自己所在階級的溝槽。因此,一旦她功利地計算出他或許無法提供自己所需的安妥,愛情便立即像霧氣一樣散去。

令人不安的裂縫在影片進入后半程時變得愈加猙獰。與此前馬丁進入書房相對應,伊蓮娜也被馬丁拉進了一個她所陌生的空間——底層街區(qū),那里破敗、骯臟,充斥著妓女、皮條客、窮人與醉漢。在后來的一次家庭聚會中,馬丁對伊蓮娜引薦的“成功典范”嗤之以鼻,更直言不諱地揭露了包括伊蓮娜父親在內的所謂“自由主義者”的虛偽,促使伊蓮娜進一步與他決裂。

盡管失落了愛情,馬丁·伊登卻鬼使神差地獲得了事業(yè)上的成功。在一次罷工集會中,馬丁被媒體當成是狂熱的社會黨人大肆宣揚,他的作品也因此聲名鵲起。而諷刺的是,盡管同情社會主義,但馬丁本人卻是赫伯特·斯賓塞的信徒,他不無悲觀地信奉社會達爾文主義,認為道德原則無法戰(zhàn)勝“社會永遠是一批人統(tǒng)治另一批人”的自然法則,即便建立了新的社會,最強壯的個體仍會成為新的主人。

影片給了眾聲喧嘩的政治理念一方展示和駁詰的舞臺。在短短兩小時的篇幅中,對各種政治觀點的呈現雖只是浮光掠影,卻也能從中一窺馬丁·伊登的矛盾與迷茫:一方面,他認可強者,自陳“這間屋子里,只有我一個個人主義者。我對國家什么指望也沒有。我只指望那個強者,那個馬背上的人,前來把國家從一事無成的腐敗狀態(tài)里拯救出來。”但另一方面,底層出身的經歷又讓他對被侮辱與被損害者抱有同情,使得他無法成為一個徹底的個人主義者,因為那意味著對他人的傾軋與奴役。

但無論如何,“被誤解”終究帶來了巨大的名利,馬丁·伊登成了一個被追捧的符號。他的事業(yè)越是向上飛升,靈魂就越是墜入深淵。在一次簽售會上,他說:“我的作品從前無人問津,而如今風靡一時,它們從未變過,我向你們保證。作品早就完成了,那些從前對它們不屑一顧的人,如今對我趨之若鶩?!闭鎸嵉淖骷荫R丁·伊登并不存在,“他只是你們臆想的產物,他其實不過是個小流氓,一個水手,他并非傳奇?!?/p>

隨著影片的推進,馬丁·伊登曾經追求和信奉的一切都在走向崩潰——高雅的上流社會是庸俗的,名與利是虛妄的,群體是烏合之眾,政治是利益的幌子,而愛情也只不過是他建構的幻象。登上峰頂的人,卻發(fā)現自己被放逐到精神的荒原,他疲憊、頹喪、蒼白、自我厭棄,如同被蛀空的樹干。伊蓮娜的投懷送抱成了壓垮馬丁·伊登的最后一根稻草,他咆哮著讓伊蓮娜滾出自己的房間,而后虛弱地倚在窗臺目送她離去,就在那時,他看見了年輕時的自己,那時他窮困潦倒,卻精神富足、充滿生機。

馬丁·伊登最終歸于茫茫大海。他的一生就像是杰克·倫敦生前為自傳起好的名字:“馬背上的水手”——既是四處漂泊、經歷風浪的普通勞動者,也是高跨在馬背之上、與世界抗衡的強者,而這兩種身份的疊加,又似乎形成了一種不得其所的沖突。在原著中,杰克·倫敦以美國詩人奈哈特的短詩《讓我度此一生》開篇,作為對馬丁·伊登短促生命的獻詞:“讓我在熱血沸騰中度此一生/讓我在夢想家的醇酒中醉沉/莫讓我眼見這副泥塑的肉身/終于以空虛的軀殼毀于泥塵?!?/p>

在絕美的夕陽下,清冷而凜冽的波濤涌向海岸,馬丁·伊登逐漸消失不見,仿若里爾克《沉重的時刻》中的意境:此刻有誰在世上的某處無緣無故地哭、笑、行走、死去,哭我,笑我,望著我,走向我。這是他最后的反抗,也是最后的自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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出版時間:2024年10月21日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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