藝術家丨新冠沖擊下當代藝術的脆弱與可能性

稿源:南方人物周刊 | 作者: 鄧郁 日期: 2020-06-08

“病毒在生理學上作用于人的身體,而不會考慮你是不是‘藝術家’或是‘首相’等等什么社會角色。人類抱有的既定的角色感,在病毒面前都會顯得可笑。我不知道這次我們經(jīng)歷的痛苦的力度,會不會推進我們拋棄一切既定的觀念。只記得自己是藝術家,而忘記自己是一個人,是很悲哀的”

本刊記者? 鄧郁? 實習記者? 王佳薇? 劉睿睿? 發(fā)自北京?

編輯? 雨僧? rwyzz@126.co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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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基本上零銷售?!?月底,一位經(jīng)營小型畫廊的藝術圈朋友告訴記者,她所了解的前幾個月行業(yè)形勢。

藝術品消費最好的季節(jié)恰在每年的3到6月和10到12月。這兩個時間段的營收,通常占全年總額的七成左右。于是不難理解,今年2月,受新冠疫情影響,香港巴塞爾線下展取消,國內一片“萬馬齊喑”之聲。畢竟,這家全世界最大和最具影響力的藝博會,每年成交額占據(jù)參與畫廊年收入的1/5到1/3強。

藝術家收入減少,展覽和博覽會取消或延遲,拍賣成交額縮水。在有限的復蘇跡象里,藝術品運輸銳減而物流與保險費高企,皆成不爭的事實。

在疫情的初始階段,有藏家和藝術家感到,藝術的存在如此之弱,“甚至可能還不如一個方便面,談藝術也顯得不合時宜”?!八囆g本非剛需。若論國家救助,恐怕也是最后的選項?!庇袠I(yè)內人士自嘲。

盡管,對于藝術的本質與價值,有定力的藝術家和機構并不懷疑。但在這樣一次全方位的危機中,思考災難和現(xiàn)代性問題越發(fā)顯得迫在眉睫。當代藝術的創(chuàng)作會發(fā)生轉型嗎?藝術家如何審視自身和外部世界?作為一級市場的畫廊和藝博會,如何應對和重構他們的未來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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年輕,無所畏

畢業(yè)于央美的90后藝術家譚英杰說,疫情開始時自己一度“垮”掉。

那是一二月間,每天和女友待在長沙的房子里,剪輯裝置和影像行為作品《白元件》剪到眼睛腫痛。

“每天心情起起伏伏的。剪片的時候放的新聞都是壞消息,一天手機至少用8小時,看多了也無聊。出門都要消毒,洗手都洗得煩死了。為了身體健康,練了八段錦。女友做瑜伽。那個時候覺得,我的天,我可能搞不了藝術了?!”

再回想,譚英杰說,那段日子可以從記憶里刪掉了。

身為一個在核心疫區(qū)之外的人,譚英杰又覺得仿佛沒有資格說疫情這事。他認識的一對年輕的武漢藝術家情侶,之前也在順義。春節(jié)前回去,女生染病了?!奥犓麄冋f去打針的時候,一天要排隊排12個小時才能打到。從排不上,到后來進了方艙,又住了酒店,隔離之后又換另外一個酒店,回來之后又隔離多久,我們眼看著他們怎么一步步熬過來?!?/p>

2020年5月10日,北京羅馬湖藝術園區(qū),譚英杰工作室 圖/本刊記者 姜曉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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譚英杰說,朋友如今已經(jīng)痊愈,但短期之內不會作回京的打算了。“跟我說,可能我們這一兩年不見得會見面了。因為得過新冠,不太想給大家?guī)砺闊_@讓我挺感動,又覺得挺沉重的?!?/p>

等回到北京羅馬湖的工作室,真實地觸摸到滿架子的紙黏土,滿桌手作的玩具、模型,譚英杰的心才踏實下來,創(chuàng)作的支撐點和想象力才得以恢復。

畢業(yè)四年,他沒有和哪家畫廊捆綁簽約,只是一個一個展覽地單獨簽合作合同。沒有展覽的時候,接點別的活兒,或者教小學生畫畫,溫飽總歸沒問題。只是疫情之后,愛瘋買材料的譚英杰有點精打細算了?!耙郧拔铱赡芤幌沦I20張木板?,F(xiàn)在不敢這么買了。做完要用,再買?!?/p>

采訪前幾天,有搬家的朋友和他訴苦,不知道該怎么扔東西?!拔艺f如果真‘出事’了,我什么都不要。我們年輕藝術家,能扛得住,因為我們現(xiàn)在一無所有,所以也不怕失去什么?!?/p>

但那種不安定感永遠像一堵墻,杵在心里。羅馬湖的這個工作室,原來聽說今年5月份肯定要拆,所以租的時候相對便宜。現(xiàn)在有疫情拆不了了,也許又可以多租一段時間。但他眼看著一兩公里之外的某個項目,最近還是拆了。誰也不知道接下來會怎樣。

“在北京,我每次看到有些地方拉上那種藍鐵網(wǎng)子,就會擔心這個區(qū)域都要拆了?!彼呀?jīng)有了條件反射?!叭绻娌鸬脑挘揖腿ド嚼锩孀鈧€倉庫。我覺得藝術家最后都會走到山里邊。呵呵。”

他有時會想起去年在威尼斯雙年展上看到勞爾·普魯沃斯特的作品,還有馬克斯·恩斯特的展覽,心里洶涌澎湃。

這么可貴的思想撞擊和交流被摁下了暫停鍵,怎么辦?

“疫情對藝術家真不見得是壞事。但……怎么說呢,又有些問題?!彼拖骂^組織了一下語句。

“比如說地域化作品,以前我們做我們的,羅馬尼亞做他們的,互相不明白,沒有共同語境?,F(xiàn)在都經(jīng)歷了(疫情)這個事,互相能懂了,這是藝術語境的全世界平行和同步。但你又很失望的是,這個環(huán)境在變得很惡劣。而且可能因為某些國家的干擾,讓我們沒有機會輸出我們現(xiàn)在的狀態(tài)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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觀望 · 內省 · 生活

?“這幾個月,當然會累積很多的情緒。它們不會直觀地表現(xiàn)在作品上,但一定會注入到作品里?!彼囆g家郭鴻蔚和郝量都對本刊記者做如上表示。

裝置藝術家何岸原定2020年5月在盒子美術館的群展,延期。巴黎的展覽和藏家談好要買的作品,再無下文。做裝置的,材料、物流、人力在疫情中都受到震蕩或停滯。工作室的租金、水電,跟了他10年的管家胡師傅的工資,還有北京和山東兩地工廠運轉的開銷、家人的生活,都得管。

2020年4月27日,北京順義,何岸喜歡黃昏時坐在工作室房頂看夕陽

圖/本刊記者 姜曉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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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好歹工廠最近開動了,我天天用視頻遙控他們做?!?/p>

霓虹和文字曾是何岸作品的標識材料和主體,燈箱和廣告字符號,始終投射著他真摯、熱烈、暴力而浪漫的情緒。近些年,多個汽車和奢侈品牌經(jīng)常找他定制。他希望不受過多商業(yè)合作的牽制,但有錢入賬,轉化為更多的創(chuàng)作,沒必要清高拒絕。若論疫情襲來的“好處”,也許以后能在合作態(tài)度上放松一點——別老交待這個那個,決定權不僅在一方。

越來越有宿命感的他老在心里盤算,“干個10年,再往后面走,思維都是碎片式的,并且只會越來越頑固?!?/p>

需要每年出現(xiàn)一個什么方式的作品?這種急切,到底和年輕時不一樣。何岸說,大家都不知道疫情的時間到底會拉多長,但是它至少會讓人在思維方面發(fā)生改變。

“說實話也是處于一個迷茫期,沒有那么多自信闡述什么。過去尋找一個正確性,和所謂尋找真理的唯一性,我們原來對真實的這種定義和理解,判斷的方式,現(xiàn)在全部都不起作用了。未來還要觀望?!?/p>

蔣志 圖/受訪者提供

對于“回應疫情”對藝術家是否必要這個問題,蔣志的回答是:

“疫情又不是一個人或機構,怎么去回應它?就像是‘回應山谷’一樣,是一個想象中的事情。比起‘藝術家’對這個重大事件會有怎樣的思索和改變,我更覺得正是這個病毒給了我們一個重大的契機,讓我們重新思考被固化的角色問題。病毒在生理學上作用于人的身體,而不會考慮你是不是‘藝術家’或是‘首相’等等什么社會角色。人類抱有的既定的角色感,在病毒面前都會顯得可笑。我不知道這次我們經(jīng)歷的痛苦的力度,會不會推進我們拋棄一切既定的觀念。只記得自己是藝術家,而忘記自己是一個人,是很悲哀的?!?/p>

藝術家王光樂春節(jié)前回老家福建松溪,在那兒停留至今?;丶視r帶了一張畫了一年也未完成的“水磨石”回家,每天夜深人靜時畫幾筆,現(xiàn)在基本完成。但在他眼里,這不是他當下考量的重點。

“這段時間,藝術的那個利益系統(tǒng)放緩了,屬于藝術的那個看不見的超驗的意義系統(tǒng)浮上來。人會回到構建自身的生存結構,以回應、處理自己的遭遇。對我,生活就是此間最大的工作?!?/p>

這份“最大的工作”,最后落腳在了做茶上。

松溪是閩北主要白茶產(chǎn)區(qū)之一,但當?shù)卦缫蚜晳T大工廠的流水化制作。王光樂在意的不單是茶的味道,更關心人的精神狀態(tài)?!斑@里的男性到了四五十歲便酗酒,你很難和他有什么對話。身為一個茶農(nóng),有收成的時候沒辦法自由兜售,別人上來就要福鼎大白,改天又說要福云六號,可能明年又換成九龍大白茶。只能壓價,任茶青被低價收走。他們總是被動,從來沒有被人贊賞過。只能靠酒來麻木。”

王光樂和堂哥一塊兒去找荒廢的茶園,當?shù)毓苓@樣常年未打理的茶園叫封茶。

“原料一定要最好,不施肥。不追求茶青的量,按照自然的速度生長?!?/p>

這樣的道理誰都懂。只是一旦走上標準化的軌道,便很難慢下來。

王光樂在創(chuàng)作中 圖/北京公社提供

“資本的力量是非常大的。全球化把所有人卷在一起。其實人和人并不需要那么多聯(lián)系。當完成自身的現(xiàn)代化后,今天的模式有沒有改變的余地?這回的疫情和疾病,不就是自然對人類的一次反噬嗎?”王光樂又強調,這只是他個人的看法,就如同他此時的生活方式——和堂哥交流,對方并不全然明白,他也不在意。做茶也只是為了自己和家人喝著舒服,不指望它改變什么。

“我相信他們即便不說,心里也有感覺。你說藝術家能改變什么?最有力的還是政治,但那是粗糙的。藝術是偏軟的,本質上是這樣。它只對部分人有影響,或對人有部分影響。我不相信人人都是藝術家,但每個人是可以有一個欣賞或被欣賞的狀態(tài)的?!?/p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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畫廊:注重長線

與美術館關注學術性和社會影響力相比,畫廊的落點仍與銷售有關。但共通的是,有所追求的機構都在和藝術家保持緊密的聯(lián)系,共感他們的焦慮、膠著,一面靜待,適時激發(fā)。

4月18日,坐落在798中二街的SPURS Gallery在疫情期間臨時閉館近三個月后,首展“CLEAN”當天吸引了四百多來客。因為藝術區(qū)要求限流,畫廊內同一時間段只允許15人參觀。所以這家中型畫廊難得地出現(xiàn)了觀者間隔1.5米、排隊等候入場的情形。

在798,唐人、蜂巢和SPURS Gallery是疫情“解禁”之后,最早開展的幾家畫廊?!霸俨粡凸ぢ闊┚痛罅?,”有畫廊主感嘆。

SPURSGallery畫廊合伙人 Sherry Lai (來夢馨) 和賈偉 (右) 圖/本刊記者 姜曉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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傳統(tǒng)畫廊主要靠長期代理藝術家、接受寄售、賺取銷售傭金為生。員工工資和租金是最大的固定成本,還有像布展、維修、運輸、出版物、推廣等非顯性支出。

“停擺期主要省下了營銷成本。比如平時每個展覽開閉幕宴會的酒水錢,都免了。以往買紅酒也是不小的開支呢。你也希望能對得起好的藝術家和藏家啊。”SPURS Gallery的合伙人賈偉笑著說。

據(jù)說798方面減免了轄區(qū)畫廊兩個月的房租,但藝博會和原定展覽的取消,與藏家無法見面和交易,導致畫廊最主要的收入來源銳減。與798一公里之隔的草場地藝術區(qū),至今還沒有對外開放。

“整個行業(yè)處于靜態(tài),沒有買也沒有賣,變成了死水,這是最難的。三個月后再來看,可能有些畫廊真的就沒了?!碑敶迫怂囆g中心創(chuàng)始人鄭林此前接受媒體訪問時如是說。

如今,復蘇跡象如雨后小草冒出,但也很難說長勢喜人。畢竟,當代藝術從來就不是短線“見效”的行業(yè)。

站臺中國創(chuàng)始人陳海濤說過,對于畫廊來說,所謂的外部危機都不是危機,真正的危機其實來自內部,來自對藝術的理解和對當下的判斷?!拔易龅乃囆g在十年后還能不能留得下,這是我心里的危機?!?/p>

5月上旬,賈偉和另一位合伙人Sherry Lai(來夢馨)也對記者表達了同樣的觀點。不過,她們的語氣要更積極。

SPURS Gallery的前身博而勵畫廊在國內已經(jīng)耕耘了15年。但去冬今春,創(chuàng)始人Waling Boers的離開,此前紐約空間的暫時關閉,都給這家畫廊帶來不小的挑戰(zhàn)。接著,又是百年不遇的世界疫情。

賈偉和Sherry希望能夠持續(xù)地讓普通大眾對張培力、張偉、黃銳等重要藝術家有更進一步的理解,同時盡全力推出邱岸雄、薛峰、廖國核等有質量的青年藝術家。

這種出發(fā)點并非獨家,畫廊最后拼的就是準確和專業(yè)度?!澳懿荒軒椭囆g家找到他們最擅長的藝術語言,把最好的作品展現(xiàn)給藏家,放到各個美術館收藏,能去各個博覽會或者雙年展,讓時間檢驗其重要性,這真的是長線的?!辟Z偉說。

草場地的指紋畫廊主要做“市場補充型”藝術家。創(chuàng)始人郝聽介紹,剛創(chuàng)立三年的指紋屬于低成本運營,一直只有兩名員工,庫存不多,損失也不大。1月下旬,她帶著一位重量級藝術家的作品參加臺北當代藝術博覽會,租下一百多平的展廳,場地費、運輸和其他費用就花掉六十多萬的成本,哪怕作品值得如此投入,也的確有點“冒進”。

當時在場的三四位藏家有明確的洽談意向,疫情一來,即時的成交變成了長期的觀察和接觸。但郝聽相信,優(yōu)質的作品經(jīng)得起等待?!跋掳肽昃妥鋈膫€展覽,也會把精力放在藝術家的畫冊制作上,以積攢我們的文獻儲備?!?/p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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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回應疫情”與線上能量

這個時候,推出與疫情密切相關的主題展,是一記妙招嗎?圈內對此見仁見智。有的藝術家明確表示不會創(chuàng)作反映疫情的作品,因為“過于急進甚至做作”。有畫廊也表示,疫情對全社會的影響是長期而深遠的,短期內無法顯現(xiàn)。拿捏不好,容易刻意和矯飾。

但作為新任合伙人和策展人,Sherry還是策劃了博而勵更名為SPURS Gallery后的首展“CLEAN”。在他們聯(lián)系的48位藝術家里,有43位給予了積極回應。賈偉認為,只要藝術家動機純正,有話可說,便無妨。Sherry也覺得,畢竟在不可抗力面前人人都是脆弱的,以一種定力去創(chuàng)作是一方面,他們也希望從藝術內部向外發(fā)聲,看看藝術家的行動能夠給社會帶來怎樣的影響。

群展之中,藝術家李怒穿著防護服給自己理發(fā),剃下的碎發(fā)落在薄薄的防護服上,形狀指涉武漢的地標性建筑黃鶴樓;張培力的重要繪畫《手套》也在展覽中得以一見,手套作為藝術家成長中熟悉的物件,在新的觀看語境下具有多重意涵;邱岸雄的《明夷之歌》既飽含對逝者的紀念,又在黑暗中寄予希望。而宋琨將一段巨浪影像降速后,配上單純的電吉他和弦和底噪,循環(huán)往復不停播放。她認為,這段時間對每個人都不容易。在紛亂的信息和社會問題沖刷之下,那些深沉的宇宙秩序依舊沉淀在泡沫下面?!扒榫w情感背后普世的同理心,寵辱不驚的達觀,是精神層面最終的訴求?!?/p>

開幕當天,實體空間便售出了六七件作品。5月7日適逢紐約弗里茲線上藝術博覽會(Frieze Viewing Room)開幕。北京時間那天清晨,Sherry收到了來自美國的郵件。一位高科技公司的高管看中了“CLEAN”展中的一件UV微噴作品《透氣》。

“它的材質使用了疫情中的凈化器濾網(wǎng),濾網(wǎng)上是拍攝的西湖邊的場景,外面有一層亞克力的罩子。表達的是一種既透氣又不透氣的關系?!辟Z偉介紹。“這件作品如果放到一個博覽會上的話,肯定會被那種視覺性特別好、尺寸大的大畫‘吃掉’。但在Frieze的線上展示系統(tǒng),觀者能看到作品的平面、側面,各個角度。這時候,繪畫和攝影裝置、雕塑,這種有3D效果的類型就更有優(yōu)勢。影像作品反倒不見得,不是每個人都有耐心在線看完比較長的展示。”

相比巴塞爾首推線上平臺時的卡殼,晚兩個月發(fā)力的Frieze在技術和服務上有了更多改進:“巴塞爾是在線給出作品的價格區(qū)間,F(xiàn)rieze是明確標明了價格,更利于藏家決策;而且Frieze的后臺可以看到每一位瀏覽者對一件作品停留多長時間,有多少人關注。有人第一時間表達垂青,就可以主動發(fā)郵件詢問細節(jié),平臺再告知畫廊。所以這幅畫7日早晨郵件來回,就算成交了。”

這也給了賈偉和Sherry啟發(fā),原來她們此前不太關注的線上展示,可以帶來更多的可能性。

其實藝術品的線上展示并不新奇,試錯的成本也低,疫情前大家更多是把這個作為一種補充渠道,甚至不以為然——畢竟當代藝術的一個最重要特征就是現(xiàn)場感——對實物的體驗。

而疫情,不僅讓線上展廳成為機構認真思考并納入長期操作的項目,也給了在線直播、播客、線上駐留等操作方式更多的空間:藝術新媒體“打邊爐”召集了武漢的藝術家書寫和記錄他們在地的思考和感受。尤倫斯在快手APP上組織了音樂會直播,幾萬人在線觀看了坂本龍一的live演出直播。有平臺發(fā)起了藝術家拍賣和互買,作為支持。從4月底開始,Ad Minoliti、譚婧、郝量、趙要等國內外藝術家將各自接管油罐藝術中心的Instagram賬戶一天,分享他們的作品、反思、靈感,以及工作室生活。

但對于新興的線上傳播,依然有從業(yè)者抱持警覺,發(fā)出詰問?!霸从诰€上直播帶動下的網(wǎng)絡現(xiàn)實,會否成為文化資源過度消費?影像藝術有沒有可能跟更大規(guī)模的實驗室和更前端的理念結合,開啟再一次技術革命?藝術工作者是否需要反向思考,去研究和理解公眾以及地緣的文化?”新媒體藝術研究者李振華提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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保持行動與思考

2005-2006年,中國第一批本土畫廊的興起帶動了當代藝術的“井噴期”。2008年金融危機給了一腳“急剎車”,2011年開始的市場“降溫”,到近幾年國際畫廊更多進入中國、中國藏家大舉買進國外藝術家作品……中國當代藝術從“野蠻生長”年代至今,尚未形成一個良性和有序的機制。疫情的到來,又讓這個搖擺中的系統(tǒng)新增了更多的變數(shù)。

“今天大多數(shù)人都會問,我去參加你一個展覽,對我來說有什么好處?你懂吧。你不可能再倒回到十幾二十年前,那時北京有很多不計結果的藝術家自發(fā)的展覽。但這是不可逆的。怎么去優(yōu)化這個(權力經(jīng)濟)系統(tǒng),其實是最重要的。”拾萬空間創(chuàng)始人焦雪雁說。疫情期間她和同事一直在總結,在整理,在計劃,但“什么也沒做”,一直在思考拾萬空間到底能為社會提供什么。

北京公社創(chuàng)始人冷林也表示,這些年市場瘋狂運轉的速度,確實有點無法承受:藝博會和展覽會頻出不迭,畫廊和藝術家滿世界飛奔,身心勞頓。不參與,又怕被車輪甩出去。怎么回到更平衡的狀態(tài),所有人都要思考。說到底,藝術家的創(chuàng)造力如何被激發(fā)、鼓勵、包容才是核心,而不是單純的作品交易或機構數(shù)量。

從業(yè)10年的郝聽倒覺得,如果有適合資本的作品,市場完全可以更野蠻。只要藝術具有讓資本青睞的好的本質。“就讓資本回到資本,藝術回到藝術。大家各自專注?!?/p>

5月22日,北京畫廊周行將開幕,這是疫情之后中國當代藝術界第一批重啟的活動之一,共有22家畫廊和機構參與。北京當代藝術展、ART021和上海西岸藝博會,因為是下半年舉辦,走出疫情沖擊的可能性大,更被業(yè)內期待。

但4月底美國CDC方面稱,2020年秋季第二次冠狀病毒浪潮可能會更嚴重。受上半年影響延期的展覽、藝博會和拍賣行“扎堆”到了下半年,質量和效果如何,局勢仍不明朗。

藝術家林天苗2019年在紐約待了一整年。她發(fā)現(xiàn),隨著信息技術的發(fā)展,人們對事物的關注程度變得更分散、更小眾、更多元,以前那種對重量級的、力量型的藝術事件的注意力越來越短暫。“類似象牙塔式的藝術表現(xiàn)形式正在慢慢解體,或者說藝術被生活化了?!彼诮邮蹵RTSHARD訪問時說。

“歷史還是有動力往前進的,我們要去規(guī)劃一個更好的世界,怎么做?原來有人幻想把各個國家的所謂優(yōu)質一面拿來,譬如美國的自由,英國的法治,日本的安全,中國的快速高效,結果發(fā)現(xiàn)這一切是個幻想。這次這幻想也被徹底打破了……我倒覺得,再過段時間,可能大家會告別那種小清新、極簡的生活趨勢,會出現(xiàn)一些前衛(wèi)的敘事?!北本┊敶囆g總監(jiān)、藝術評論家與策展人鮑棟指出。

北京當代藝術總監(jiān)、策展人和藝術評論家鮑棟 圖/北京當代藝術展提供

會不會轉向激進和批判性?郝量沒這種感覺。“歸根結底還是取決于藝術在社會中的位置,人們對藝術的認知,以及環(huán)境的寬松程度。”

對于藝術長遠的局面,冷林依然有信心?!皩τ诟畹?、更本質的命題的思考,會來得比以前更深入和旺盛。疫情也使得很多立場不鮮明的價值觀,慢慢地鮮明,挺有意思。由它們產(chǎn)生的撕裂,怎么來建立一些有機的聯(lián)系和探討的空間,這很重要。只有當我們還能保持一種開放的、積極討論的、包容性的氛圍,和未來團結的愿望,社會才會更健康,更有彈性,具有批判性和建設性。這需要時間,也需要勇氣?!?/p>

(參考資料:鳳凰藝術、Hi藝術、ARTSHARD、Art-Ba-Ba、澎湃新聞等多家近期報道,感謝鮑棟、焦雪雁對本文的幫助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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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0期 總第810期
出版時間:2024年10月21日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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